随着诗集《尘世的鸟群》的问世,小说家戴冰的诗人身份,得以确认。以致于 7 月 30 日在也闲书店举行的戴冰诗集分享会上,众人对一位诗人是怎样 " 诞生 " 的、诗作 " 品貌 " 又是如何,有了浓烈的好奇与品评。
与会发言的嘉宾,无不还原着和戴冰相关的时间片段:哑默、陈绍陟二位诗人,分别以其祖父戴子儒先生、父亲戴明贤先生为起兴;诗人唐亚平、画家曹琼德夫妇和评论家张建建,是昔日文联大院里看着他长大的 " 长辈 ",画家董重、艺术批评家邹欣与他一同从少年到中年;李寂荡、赵卫峰、钟硕、郑瞳诸位诗人、诗评家,则属文学同行者。每个人一开口,便是数十年的光景。主持人周之江也不例外。他们在时间里,看着时间里的诗人与诗作。
▲分享会现场
时间本不知所起,因有了开始写诗的事件,便有了起始的时间。按照戴冰的自述,他最早开始学习写诗是在高中一年级," 每个少年都是诗人 "。实则,很难说少年戴冰可能不是什么,毕竟在表弟邹欣的回忆里,他是一个 " 将青蛙视为精灵,每抓到一只都欢喜赞叹 " 的好奇者,有着稀奇古怪的想法和把戏。十六岁获中日书法大赛特等奖,十七岁开始发表作品;蓄起飘飘长发,爱上吉他和摇滚,也是高中时候的事——在长篇系列散文《声音的密纹》一书中,戴冰也记录了这段开始。说是有一天,他伏在课桌上午睡,意识朦胧中,和清亮的乐声一起醒来——有人在弹吉他。他并非第一次听到吉他声," 但在那个半梦半醒的中午时分,我第一次发现吉他的音色如此悦耳,如此美妙,几如天籁。"
在 " 半睡半醒 " 的临界状态," 我 " 与 " 眼耳鼻舌身意 " 这 " 六识 " 中的一个,总有一个会先醒来。大多数情况下,是 " 我 " 先醒来,然后有 " 我看到 "," 我听到 "," 我闻到 "," 我感到 "…… 在 " 我 " 的笼罩下,没有什么能摄住 " 我 "。只有在很偶然的情况下," 六识 " 中的一个,先于 " 我 " 醒来,这时,任何一种色、声、味都可摄住 " 我 ",一种巨大的、不知所来、无从质疑的真实,随之击中了 " 我 ";在殊胜的体验中," 我 " 能做的,便是 " 如是我闻 "" 作如是观 "。戴冰一度沉迷吉他摇滚,也是 " 如是我闻 "" 作如是观 " 之一种罢?
▲《尘世的鸟群》插图(董重 / 绘)
1980 年代中期,戴冰、董重等一众 " 文联子弟 ",随父母搬进狮子路 27 号贵阳市文联宿舍。绘画、书法、诗歌、音乐等形形色色的精神食粮,和菜农的菜地一齐在狮子山脚聚集。" 那时候,我们在音乐、绘画、诗歌的界限与极限中塑造自我。" 董重说。
作家梁实秋在《诗人》一文里曾说:" 在历史里,一个诗人似乎是神圣的,但是一个诗人住在隔壁便是个笑话。" 很是有些 " 得道莫还乡,还乡道不香 " 的情绪与洞察。而戴冰他们当时崇拜的诗人,远方的有北岛,近处的有住在同一大院的唐亚平。
" 戴冰、董重、蒲菱,十五、六岁时,都写过一阵子的诗,也曾拿给我看,"80 年代成名的贵州代表诗人唐亚平女士说,诗记在本子上,有的本子的壳硬一些,有的软一些," 他们有天分,对艺术虔诚,只是后来朝着不同的艺术方向行走,戴冰写小说,董重画画,蒲菱画画和唱歌。" 很多年过去,戴冰仍然记得他们的诗句,如董重写的 " 我永远一手提画箱 / 一手提风景 "。他自己的,则收录在《尘世的鸟群》的书末,《现代音乐》状写难以言语的乐器音色:" 笛子一长串响亮的小眼睛 / 黑管的沙漠里狼烟升起 / 大提琴回荡父亲的思想 / 小提琴的技巧树叶繁茂的枝条 / 钢琴的脚步涉过月光的小河 / 闷气的消耗晕头转向 ";《梵高》表白火热而忧郁、明朗又疯狂的梵高:" 看你的传读你的画 / 就像在疯人院打牌 / 又兴奋又恐惧 / 梵高 / 我是你的向日葵 / 你只用三笔 / 就画下了我 "…… 往昔练习音乐和绘画的时间,在诗里留下了印迹。这几首诗的写作时间,多在 1987 年。在诗集中,唐亚平感受到了戴冰依然保持着的、对艺术的虔诚," 在他的文本中,我看到了诗人的敏感与执着。他丰富的阅读量以及对生活的深入剖析,使他成为贵州一位有代表性、超越性的作家。" 她说。
▲《声音的密纹》《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
其后的生活,我们知道的是,高考之后,他不再写诗。而是吉他、摇滚,以及写小说,用文字摇滚。其小说处女作《短夏》,一把 " 吉他 " 又让他置身于 " 半睡半醒 " 的临界状态:" 在半梦半醒之间,我置身于一个阔大而低矮的舞台,无数狂热而骚动的头颅被音乐从沼泽地里呼唤出来 …… 我一个转身,让聚光灯在天幕上打下一个最最傲岸的身影。我强迫自己用最最简单的方式理解一切最最深奥的真理,对着麦克风,喊出震撼人心的第一句。"《短夏》之后,《我们远离奇迹》《鼓掌的朋友》《距 C4 一尺》《红拨片 / 最后的摇滚》《天籁》等小说,都是在用文字 " 过上一把摇滚的瘾 "。
" 一个沉思者无法将这阴影摆脱 ",写下这句诗的博尔赫斯,成了戴冰在放下吉他后被摄住的 " 阴影 "。他创作的《骨殖》、《枝蔓》、《倾城》、《大教堂》、《弑》、《伏法》等一系列小说,用邹欣的话说,是记录了戴冰自己对博尔赫斯文学的追随,从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企图把博尔赫斯的文学经验投射到自己身上,以自己的写作行为对之进行转变与内化。题名为《语言》《词语》《阴影》、时间注脚为 "2007""2008" 的几首诗作,诞生于戴冰 " 穿过博尔赫斯阴影 " 的创作阶段。这一阶段的命名,源自戴冰《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一书的书名。
▲《尘世的鸟群》
戴冰再次回归诗歌写作,是近一两年的事。先是在巨大且莫名的不安中,非常想给母亲写诗,在 2020 年和 2021 年的母亲节,他分别写了《失眠的母亲》、《推石头上山的母亲》,其后不久,母亲被诊断患上重病。一种非理性的焦虑、虚无摄住了他,失眠随之而至,诗歌随之而出。戴冰在 " 关于《尘世的鸟群》" 中自述,在写诗的过程中,他体认到两句话:帕斯说,诗歌是危险的,因为它是人非理性的部分;卡尔维诺说,人只有身处危机,才可能触摸到一些真实的东西。" 诗歌的非理性缓释了我的非理性,我也由此得以在某种程度上安抚了那个我从未谋面的暗黑的自我。"《尘世的鸟群》样书送达后一天,母亲的病经复查已治愈," 现在看来,是诗歌在帮我渡劫。"
诗人陈绍陟与唐亚平同时代成名,他的第一首诗作《握竹尺的妈妈》也是写给母亲的。" 戴冰再度写诗,源于对母亲的情感,对人、对世间的纠结,对生命的感悟,他要用诗去描述、去穿透。" 他自述,读戴冰的诗,就像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忽东忽西、恍恍惚惚," 诗至至高境界就是经了,不可说,一说就错。"
" 博尔赫斯也是长期失眠,在我看来,博尔赫斯用形而上的创作抵抗失眠,戴冰则是用写诗的方式抵抗。" 分享会上,画家曹琼德先生说,此前一部随笔集《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戴冰以博尔赫斯的方式实现个人表达,呈现不同文明背景的互文与对话关系,并以此作为礼物和博尔赫斯说再见;现在则用一部《尘世的鸟群》和焦虑、惶恐说再见," 诗集将个人感受和情绪充分展现,让人感受到人类的普遍命运。"
" 戴冰长期的写作中,对私人生活是回避的,个人情绪是没有的。但在《尘世的鸟群》中我感受到了他对生活的敏感、神经的紧张,达到一种皮肤层面的颤抖," 评论家张建建说," 戴冰将个人感知、自我反思、哲学议题,借由 " 甲壳虫、蝴蝶 " 等意象、情景、词语,完成了个人性的整体表达。"
▲嘉宾分享(詹培 / 摄)
具体而言,多位嘉宾不约而同的聚焦于戴冰对 " 时空 " 的感知上。
著名诗人哑默认为," 戴冰的诗歌,如《一个人的时间》《缝隙里的光》,用现代的写法,写生活、时间的切片,将时间的概念物质化、超前化。"
" 戴冰的诗歌写作总体呈现某种三点一线式的状态,时间 + 我 + 空间," 诗人、诗评家赵卫峰揭示说," 我 " 包括人事及各种生发流变,在院子,桥墩,河面,屋子,矿场,堤坝,家属区,路灯,车厢,房屋,石桥,水泥等空间,独自如时间的囚犯,幻想、臆想、空想、梦想、妄想、冥想,借由时空感、空间感寻找探究本相、真相的个人化方式," 时空于他的诗歌写作如两足,或如一条通向未知的平等的双轨。"
艺术评论家刘剑对诗集体现的时间感印象深刻," 在时间的体验中,时间如同一堵墙,没有起始点,也没有边界。戴冰总想翻过时间之墙,看看墙外的死亡、虚无、自由。‘鸟群’便是他向往的飞跃与自由。"
" 面对虚无,年轻时的戴冰以小说的狂热来面对,现在以诗歌的沉思来面对。" 艺术批评家邹欣说,用语言和心中的虚无周旋面对,这戴冰唯一剩下的、骨子里的方式,且在其创作的不同文体中一以贯之," 小说是一本书,散文是注脚,诗是插图。"
"《山花》杂志有一个‘三叶草’的栏目,刊发一位作家创作的三种文体。我们已向戴冰约好了稿件,"《山花》杂志主编、诗人、诗评家李寂荡说," 戴冰的诗歌成熟度高,有异质性,在最短小的文字空间里有力量的‘爆破’ "," 在诗集里,看到了日常,看到了日常中的非常,看到了悲欢离合后的时间,以及对生命的真诚。"
诗人郑瞳也说,假如一个小说家能够写诗,这说明他本身就是一个诗人,同理," 诗人写的小说 " 也并不存在,当他们写小说的时候,他们就是 " 小说家 "。" 戴冰是一个有着‘小说家’和‘诗人’双重身份的人,并不是在用‘小说家’这一身份去写诗。就是这样的,有些人可以写尘世,有些人可以写鸟群,而有些人,能写出尘世的鸟群。"
这让人想起戴冰喜欢的博尔赫斯,也是集诗歌和小说、散文于一身。墨西哥诗人、散文家帕斯对博尔赫斯有生动的评价:" 他的散文读起来像小说,他的小说读起来像诗,他的诗让人以为是散文。联系三者的,是思想。"
诗人钟硕认为,联系戴冰这三者的,是其 " 少年感 "。她在《尘世的鸟群》诗集序言中写道:" 始终怀藏着少年的戴冰,必然能够与万物混搭,能够与他人共用一副灵魂 "" 他似乎什么都可以契入,又什么都可以抽离 "" 这样的人别说当作家,他要成为一个其他的什么家,都不会太困难。"
▲分享会现场(詹培 / 摄)
在理论的研讨中,戴冰小说家、散文家、诗人的身份归于一。而擅长解构的主持人周之江,在做小结时将这一看似的 " 结论 " 重新引向了未知,他引用了爱因斯坦晚年的一段话:" 对于一个人自身的存在,何者是有意义的,他自己并不知晓,并且,这一点肯定也不应该打扰其他人。一条鱼能对它终生畅游其中的水知道些什么呢?"
郑文丰
编辑 王欣/ 编审 李枫/ 签发 蒲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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