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吕楠芳
叶健强退休后,在小洲村一片果树林里捣腾了一间私人照片博物馆。在广州 " 跑街 " 摄影五十多年,叶健强拍下了超过十万张照片。他不愿意让它们在电脑里躺着,不定期轮换冲印、装框、挂墙。老伴怨他,退休金全贴里头了。每当这时,叶健强只能插科打诨转移话题。贴退休金算什么,他整个人都贴进去了。
2022 年 1 月 8 日,一个迭代升级的叶健强跑街照片博物馆正式开馆迎客 陈秋明 摄
一间免费开放的博物馆,请不起工作人员,所有活儿都是叶健强一肩挑,包括看门、打扫、导览、冲茶。心情好的时候,叶健强还会去马路对面买下一整个水果摊的时令鲜果,荔枝、龙眼、杨桃、黄皮等,一筐筐堆在博物馆内厅的麻石板上,来人就送。
小洲村离广州大学城只有一水之隔,大学生们是叶健强照片博物馆的常客。他们喜欢听叶老师 " 吹水 ",对满屋子的广州老照片也兴趣浓厚。只不过暑假一来,他们便像候鸟一样飞走了。叶健强清闲下来,索性把门一关,回到西关继续他的 " 跑街 " 事业。
广州老城说大不大," 跑街 " 的时候经常能遇到熟人。广州老市长黎子流看到叶健强就招呼:" 跑街仔你又来啦!" 更不必说那些长年被叶健强用镜头对着的街头摊贩,他们对这位 " 拍照狂魔 " 早已熟视无睹——他拍照的时候姿势总是有些夸张,可以说是上蹿下跳——只不过,他拍他的,卖葱人继续卖葱,做肠粉的继续做肠粉,大家互不影响。
作为羊城晚报著名摄影记者,叶健强和他开设的 " 叶健强跑街 " 栏目已经成了广州 " 老字号 "。" 跑街 " 几乎成了他的专利。虽然今天似乎人人都擅长街头摄影,但把这件事坚持了五十多年,并将继续坚持下去的,恐怕全广州也难找出第二个。
叶健强在 " 叶健强跑街照片博物馆 " 装裱照片 2012 年摄
" 古稀 " 有展
2022 年 7 月下旬,70 岁的叶健强在广州图书馆举办了一场个人摄影展,展览开幕时迎来两任广州老市长到贺,城中文艺界名流也悉数到场,现场热闹非凡。
看扮相,叶健强上身着普通 Polo 衫,下身永远是黑色的运动裤、运动鞋,和广州街头的阿叔阿公没什么区别。唯一标记他 " 艺术家 " 身份的,可能是头上戴的一顶巴拿马草帽,据说是花 30 蚊(粤语 " 蚊 " 为 " 元 ")在地摊买的。展览持续了近半个月,人头攒动中,循着声音就能找到叶健强——他每日到场,扮演导览角色,同时还要兼顾签名、合影等业务。人越多,老头入戏就越深,一时间竟让来人分不清到底是在看展览还是在听 " 栋笃笑 "(stand-up comedy)。
叶健强向观众介绍展览作品 何奔 麦宇恒 摄
叶健强是地地道道的广州人,退休后,他的普通话反而越说越好。" 都是在家里给我外孙女练的!" 于是,面对外地来的观众,叶健强可以迅速从粤语频道切换到普通话频道。对方即使未必能完全理解他的 " 广普 ",也一定不会怪罪眼前这位努力讲话的广州老人。更何况,他的照片清一色纪实风格,所见即所有,人们喜欢看他 " 讲古仔 " 的表演多过听他认真阐释。叶健强也乐在其中,唯一感到为难的是,很多年轻观众会一脸天真地指着某张照片问他:这是真的吗?
" 这是真的吗?" 这句话对一个新闻摄影出身的人来说,是最严肃的拷问。叶健强知道,让年轻人困惑的不是照片,而是历史。他拍广州人,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拍到今天,生活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过去的很多生活场景,比如他镜头下的新年洗大街、打的接新娘、BB 机炒股等,现在的 00 后、10 后们恐怕是闻所未闻。过去广州街头巷尾的草根 " 闲人 ",穿着邋遢,气质寒酸,表情却十分自得,仿佛整座城市都是他们的乐园,放在今时今日也叫人难以理解。这些照片都是叶健强在城市里一边游荡一边抓拍的,它们当然是真的。它们的真,忠诚于照相这门机械艺术,忠诚于快门按下的那个不可复制的瞬间。它们就是历史本身。
叶健强向观众介绍自己的作品 何奔 麦宇恒 摄
这便是老照片的魅力。但要进一步解释为什么唯独叶健强能保持超高人气,或许可以套用罗兰 · 巴特关于摄影作品与观众 " 共情 " 的两个要素的提法:" 意趣 "(studium)和 " 刺点 "(punctum)。" 意趣 " 的存在,靠的是叶健强作品中的 " 三气 " ——这是广东省摄影家协会主席李洁军的原话——接地气、烟火气、生活气,这是普通人被叶健强的照片所吸引的起点。而对大多数摄影作品而言," 刺点 " 发生的概率要大大小于 " 意趣 "。如何让照片对观众产生一种 " 精准打击 " 的效果,这才是叶健强最擅长的。
叶健强未必知道罗兰 · 巴特的这套理论,事实上在他的作品里也看不出任何模仿国内外大师的痕迹。他的拍摄是那么地自由随意,从不把自己划归于任何一个摄影门类。他只是生于草根、热爱摄影,哪怕拍了半个世纪,已然是广州纪实摄影老大哥式的人物,他仍然保持着广州人特有的低调与谦逊。
" 我没有什么哲学,我看重的无非就是流动和改变,广州这几十年是这样,上海北京纽约也一样。"
上世纪 90 年代,叶健强端着相机在广州水浸街现场拍摄 陈秋明 摄
摩托车是叶健强的 " 挚爱 ",是他跑街的 " 长腿 " 陈秋明 摄
1987 年,广州江南大道,大姐大打 " 大哥大 " 叶健强 摄
1984 年,最早的个体户,广州惠福路 叶健强 摄
1988 年,打扑克、夹耳仔,海珠广场 叶健强 摄
2009 年,电话超市,番禺沙溪村 叶健强 摄
跑街五十年
1971 年,17 岁的叶健强从华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毕业,分配到广州新闻图片社工作。这是当时广州市文化局下属的事业单位,主要负责接收新华社等 " 上级单位 " 的新闻照片,将其放大并装置到橱窗,在城市各地陈列展览,类似于今天的户外广告。等到叶健强有机会摸相机时,有专门的师傅带着他,从零开始教他构图、景深等。他接到的拍摄任务都是反映城市发展的宣传照,比如当时环市路上唯一的高楼白云宾馆,比如广州第一批进藏知青。一些照片 " 入选 " 橱窗展示后,叶健强在广州开始小有名气。单位想要提拔他,让他进入公务员序列。领导看他才华出众,争着给他介绍对象。
换作其他人,肯定不会错过这些机会。但当时的叶健强一门心思想要搞摄影,根本不想做官,也不想成家。于是,走为上计。1980 年,刚刚复刊的羊城晚报成为他最想去的地方。经过多方牵线,他见到了时任羊城晚报社总编辑许实(笔名微音)。他还记得是羊城晚报知名记者刘婉玲带他去许实的办公室,许只看了他一眼,扔下一句:" 刘婉玲带过来的肯定没问题。" 就这样,他开始了往后长达三十多年的报人生涯。
刚进羊晚时,叶健强自觉还不算个人物,但又不甘落后,每天都要上街搜寻好镜头。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是,前晚的羊城晚报只要刊登了叶的照片,第二天城中公交车上必会有读者议论:叶健强的照片好得意哟!
" 得意 ",在粤语中是 " 有趣 "" 好玩 " 的意思。叶健强也说不清楚,自己的照片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风格,但他知道,这个路子是契合羊城晚报办报定位的。
" 到现场去!" 叶健强至今记得微音的谆谆教诲。他用来采访的第一部摩托车,便是微音亲自 " 试驾 " 后决定为一线记者采购的。微音为人率真,对世界始终葆有孩子般的好奇,因而他总能在波涛暗涌的时代潮流中见人所未见,在报纸上开设专栏激荡文字、为民鼓呼便是水到渠成。叶健强也想学习他这股好眼力,只不过他要换一种方式表达。他抓拍的一幅幅照片,看上去只是信手拈来,其实都得益于微音的言传身教,让他练就一身混迹街头巷尾的好本事,善于从日常生活中追踪时代变易的草蛇灰线。
羊城晚报原总编辑微音(左)和叶健强,1996 年摄于上海
" 鬼眼跑街 ",是著名雕塑艺术家潘鹤给叶健强题的字。广州人夸人一旦用上 " 鬼 " 字,离 " 封神 " 也就不远了。只不过叶健强宁愿为 " 鬼 ",不愿做 " 神 "。当上羊城晚报摄影部主任后,他仍然保持每日跑街的习惯,任外面风大雨大,一个塑料袋套上头就算全副武装。同行笑他 " 哪里有处级干部的样子 ",他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自封 " 羊城街头一条狗 "。
位于小洲村的 " 叶健强跑街博物馆 " 内,著名雕塑艺术家潘鹤为叶健强题字 " 鬼眼跑街 " 叶健强摄
2009 年春节,叶健强收到一张英文书写的贺年卡,他不懂英文,顺手就把贺卡扔进垃圾桶。几日后,一通电话打来,对方自我介绍说是美国驻广州总领事馆的工作人员,问他有没有时间和当时的总领事金瑞柏(Robert Goldberg)见面,因为总领事很喜欢他的照片。他这才想起贺卡的事,又从垃圾中把卡片翻了出来。
等到和总领事及夫人见面时,叶健强享受到了 " 偶像 " 级的待遇。他们提出想在当时位于广州花园酒店的领事馆及二沙岛官邸为叶健强办一次展览,让更多来访的美国人能通过叶的照片了解广州。历经两个多月的筹划后,"《羊城晚报》摄影家叶健强先生‘广州 30 年’私人摄影作品展 " 顺利举行,26 张富有时代特色的广州 " 市井照 " 挂在领事馆的墙壁上,格外引人瞩目。这是美领馆第一次专门为个人举办作品展,每一张照片都配上了英文说明。
金瑞柏的中文讲得非常流利,展览开幕时,他握着叶健强的手说:" 在美中两国关系正式化 30 周年之际,还有什么比这样一场展览更合适呢?" 他叫上夫人,现场和叶健强约定,要找一天带他们一起去 " 跑街 ",深度体验广州的建筑、文化和美食。
2009 年 4 月,羊城晚报报道叶健强跑街 " 跑入 " 美领馆
" 饕餮 " 摄影家
2018 年,叶健强获得第十二届中国摄影金像奖,这是由中国文联和中国摄影协会联合颁发的摄影艺术领域全国性最高个人成就奖。但是,评价叶健强和他的作品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往简单里说,他是一个具有强烈地域特色的摄影家,他的成就离不开广州恢弘壮阔的开放进程。没有广州迈向现代化的黄金年代,也就没有叶健强。因此,他接受任何地域标签,把他归类为广州本土摄影师也好,羊城晚报著名记者也好,他的根在广州,从影像中溢出的声、色、味,无不带有浓重的岭南气息。
难则难在,你很难跳出纪实摄影的价值范畴,去 " 审视 " 叶健强作品的艺术性。他在上世纪用胶片相机拍出的照片,很多都有对焦不准、曝光过度等问题,放在今天新闻系的摄影课堂可能都不及格。" 跑街 " 的精魂,对他来说,几乎等同于不做任何有准备的拍摄。哪怕最后从一千张照片里只能选出一张好照片,他也不觉得亏。
因此,观看叶健强的摄影展,如同走进一家人气喧天的广式大排档。各色菜肴应有尽有,而且都用脸盆大的碟子上菜。你可以感受到老板的阔气和慷慨,无需铺垫和客套,动筷子就对了!" 叶健强跑街照片博物馆 " 也是同样的风格。他将自己跑街半个世纪的照片装框陈列,每一面墙壁都被安排得不留缝隙。因为照片实在太多,隔一段时间,叶健强就得翻出 " 压箱底 " 的作品,让它们轮流上墙。
吃过大排档的人都会被那种琳琅满目带来的满足感所打动。叶健强喜欢满。他把自己展示作品的地方命名为 " 博物馆 ",本质上就是在追求和大排档一样的丰裕感。事实上,无论是他从事摄影的时间跨度,还是他 " 跑街 " 拍照的海量库存,都对得起 " 博物馆 " 这个名头。
说来也是有趣," 叶健强跑街照片博物馆 " 设在一座高架桥下的果树林里,隔着马路对面便是一长串的乡村大排档。博物馆本身也有食肆的功能,里面空间有限,却辟出了厨房和茶水区。正厅里一张长长的麻石板既是工作台,也是餐桌和茶几。任何人前来参观,都有可能被吆喝过来喝茶,幸运的话还能吃到叶健强亲手做的斋烧鹅。
老叶的退休生活,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在桥下 " 接客 "。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会看着满屋子的照片,听着屋顶上汽车驶过高架桥时发出的轰隆声,想想这人那事。那些照片故事的主角们,随时都可以被他从岁月中请出来,和他一起饮叙。所以,摄影家叶健强,虽然从不自诩为 " 艺术家 ",但是他和他的几万张照片,以及他活色生香的生活,已经交融成一种艺术。
著名摄影家、策展人颜长江曾经为叶健强在广州西关永庆坊做过一次展览。那是一场非常成功的广州城市影像展,叶健强作为展出的摄影家之一,贡献了两大箱照片。颜长江告诉布展的工作人员,必须保留叶健强原装的 " 破烂框 " 和他不那么好看的毛笔字书写的图片说明," 连里面活生生的蜘蛛和蚂蚁都得护好,因为它们也是作品的一部分 "。上墙时在 " 破烂框 " 外面再加装当代框,表明叶的本色所有才是一件完整的艺术品。
颜长江回忆这场名为 " 问渠 " 的展览,叶健强的部分当时是令同行意外的。当代纪实摄影早已变成画廊或美术馆的专宠,沙龙化、陌生化,缺乏面向大众的传播和互动。像叶健强这些 " 老土 " 的作品跟精致或高尚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却拥有最广泛的观众,实现了街头纪实的最佳传播。这当然离不开羊城晚报这个出色的平台,但还得归功于叶健强的 " 本色演出 "。在颜长江看来,叶本人就是市井三味的一分子,他拍摄的市民影像是摄影家本人和草根市民默契配合的结果,而不是供精英圈子欣赏、研究或感悟的对象。
2016 年,广州城市影像展《问渠》,叶健强展览部分 颜长江 摄
因此,叶健强有底气为自己开一间 " 博物馆 ",并把自己的生活起居都纳入展品的一部分。2008 年,广州原市委书记欧初送他一幅字," 记录历史、回忆历史、研究历史 "。叶健强把这幅字挂在博物馆的入口处。虽然叶本人无意为自己的作品提炼出什么历史实用主义功能,但是随着年岁增长,他注意到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成为博物馆的访客。他们带着好奇来看这些老照片,顺便也会 " 研究 " 一下坐在麻石板边上斟茶煮水啖荔枝的摄影家本尊。
这位其貌不扬、独行侠式的老人,他来自没有滤镜的旧时代,心里挂系着广州街头每一个为生活打拼的平凡人。他喜欢对着空气念叨," 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 "…… 突然,他腾空跃起,来一个芭蕾式的回旋,拿起相机就往烈日当头的大街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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