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回黔西部的小城市,也就是我的故乡,再踏上窄窄长长离家不远,走过十八年终年湿漉漉的小路,说没变,也变了,是沉淀了、久远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乳臭未干,不知海阔天空,整天背着比自己后背宽一寸的书包猴蹦猴跳,无忧无虑。那时候小孩子读书,没有分区的说法,按就近原则分配,几乎所有城区的孩子读书都在家附近,既不费时,又不费事,即使独来独往,大人也不会太担心。
学校和我家隔着一条直来直往的路,小路是必经的一截。起终两侧,四十户当地人家,荜门圭窦骈排,黑瓦灰檐斜对,瓮牖桑枢互望,窄而驰不过一辆汽车。
羊肠小道说的就是它。孩子们一下课,三五小友,一群一簇,嬉乐逗闹,呼朋引伴。调皮地紧跟着磨刀的老汉、担豆花的大叔吆喝着走。如此,小路越走越显得闲远、悠长、宽阔起来。
夏天,夜朗月皓。大人们牵领小孩,端着米粒和晒干的玉米到路尾去爆爆米花。那种铅制如 " 高压胆 " 一样的锅子,闷憋一肚子气在火光中翻滚,一阵骇人的白气 " 噗嗤 " 喷腾上天,孩子狂追气味嗅:" 好香好香。"
小路尽头,两层阶梯交错排列,直达环城大道。听说,阶梯旁边隐匿一座 " 桃花坞 "。就这,也只是道听途说,具体内里到底有没有 " 用桃花换酒钱的桃花仙人 ",不知道。每次路过,从门口张望,左侧煤山,靠墙是大块的,像岩石;前面是被敲碎的小块;侧面一凹煤窝子,是用黄泥巴和稀煤,冬日取暖用的。那年代,几乎每家都烧煤炉,火光黯淡时,添几块煤;夜间为免热量过度散发,在火口隆一圈稀媒,中间豁出小洞小缝,管得一宿不灭。煤山旁,一枞芭蕉,从阶梯下望,绿绿的 " 大旗 " 在矮墙探出半截身,迎风招展,索寻朝阳踪迹。偶尔,隐约辨出院内有 " 桃花仙人 " 提起 " 酒 " 桶走过。
月久年深,人们进进出出,南房蹿西户,西户走北屋,繁华积累,小路嬗变成捷径,路上行客日渐增多。路头的胖大姨,把自家窗台改成卖盐巴、辣椒粉、袋装零食的店台,赚些个散钱。后来,道里的家家户户也纷纷开起小店。幸福如此降临:我们的零食来源拓展,种类增丰,逗留添趣。中间几家,有些理发手艺的,开起时髦发廊。独一无二的,是擀面店和文具小摊。
三年级,班里转来扎羊角辫、面带婴儿肥的女孩,我管她叫 " 小丫 "。
" 你好像长角了。" 我说。" 妈妈说这样精神。" 她回答。就这样,一次简洁明了且无关紧要、无关利益的对话,我们成了无猜的蜜友。
每周四,学校老师定期开会,学生提前放学。" 时间还早,去我家做作业?" 小丫拉着我的袖子不停晃。
" 不去了。"
" 去吧去吧。你回家一个人做作业没意思!" 小丫挑着眉眼,眼角挤出一桶渴望。
我犹豫间,她一把拽我进了阶梯下的院子。
" 原来这是你家?" 我诧异。" 是奶奶家。" 小丫把书包取下抱在胸前,在前面阔步走。
" 奶奶,奶奶,快出来,我请同学来家做作业。"
那娃吼着跑进主屋敞开的黑黑的门洞,不在了。透过光线,我隐约看见屋里的木墙上排挂五六张旧照相框,相框高处有一张老爷爷的相片,目光庄严,嘴角含笑,那一定是小丫的爷爷,我暗度揣测。
站在院中央,先前隔着芭蕉和短墙的浮想不再联翩。此刻的 " 庐山 ",雾纱揭晓。面对我的,是三级台阶,台阶上坐落一幢高大的黄木主屋,主屋门槛很高,估摸着我要踮脚才能跨过去。两扇门对贴手执法器的红门神或许是关二爷,其余除了雄浑,还是雄浑,感觉不是屋,仿佛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正襟危坐。
风吹过,浓浓的木头气味直抵胸肺。木屋左右还有邻房,矮小,排在一起就像 " 山 "。右房的前面设置圆石台,三个石墩环绕。石台上簸箕里铺开阴干的皱巴巴的可以用来爆爆米花的玉米粒。
记忆里还有一壶浓茶。那天回家前,老奶奶给我喝了一碗,我就一整夜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小丫再次转学,我再没见过她,也再没进去那院。方才恍然,老奶奶在我脑海的地平线上,替小丫系了一颗记忆的结。后来我写过一首《汝家石台》的诗,是为纪念。
光阴一晃十几年。
阳光切过屋檐漏在路面,一半阴一半阳。破旧老房换新颜,木材料换成方砖水泥。春天去了,秋天也去了。小路里,旧人搬走新人来。如今,瘦叔家的老黄狗也有十几代 " 后人 " 了;令狐婆婆家被火烧伤的女儿的女儿也嫁了人;小芹阿姨的诊所荣升住院部 ……
一路上,我邂逅了好多伙伴,又离别了好多伙伴。他们奔走大江南北,他们音讯杳杳,他们藏形匿迹,又在某个机缘跑出来。所有嬉笑怒骂在路上发生过,所有人事在路上见证过,还有云雨雾阳,花草蝶虫,拥挤松懈,喧哗静默,这路便存一种世界。
罗婧
编辑 王欣 /编审 李枫 /签发 蒲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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