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数从前意，

时时屈指尖。

——金瓶梅

01

武松回来了。

他这一路走的辛苦，去时三四月天气，回来却淡暑新秋，路上雨水连绵，迟了日限。前后往回也有三个月光景。在路上行往坐卧，只觉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脑海里忽然武大，忽然潘金莲，忽然又是自己，缠來搅去撕扯不零干。不免先差了一个土兵，预报与知县相公。又私自寄一封家书与他哥哥武大，说他只在八月内准还。但越是走的近，越是有不祥的预感。

武松早年流浪江湖，四海为家，见惯生死，心慢慢硬了。唯一记挂的哥哥，在岁月的颠簸中也变得松散。武松的思乡、想念哥哥，更多的是他湖海飘零，人生没个着落。茫茫人海，和他唯一有牵连的只有一个武大，不想武大想谁？不找武大找谁去？金瓶梅的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说，武松只要寻他哥哥，不意中打死了猛虎。正要去抓寻哥哥，不料又做了都头，做了都头，不意遇见哥哥：" 武松一日在街上闲行，只听背后一个人叫道，兄弟，知县相公抬举你，你做了巡捕都头，怎不看顾我！" 作者有意无意的描写，都被后来的阅读者看出破绽：既在街上闲行，为何不去寻哥哥？其实我们的思念，越是成年，兄弟之情越是疏远。这不是人的无情，而是我们的生活生理决定了，兄弟注定是分离的关系。关羽千里走单骑，颇多理想的成分；水浒传兄弟结义，不过是男人结成的想象王国；西游记唐僧师徒取经，也是分分合合。相比兄弟之情，父子、父母、夫妻粘合的更为紧密，如果是寻子、寻父母、寻妻，估计武松是会立刻行动的。但是见了潘金莲之后，武松的思念变得复杂了。让武松一路不安的，有武大的软弱，更有潘金莲的妖娆。潘金莲的挑逗成了武松挥之不去的噩梦，潘金莲既然能如此大胆挑逗武松，难免不招惹别人。她怎么可能是个安分人呢？

潘金莲就像一只老虎，一直在武松心里跳跃，怎么打也打不走。他这一路走的比景阳冈还艰难。

人世间所有不祥的预想，最后总是能落到实处。武松交代了公事，回到哥哥家里，推门一看，武大死了。

02

无论是在水浒传还是金瓶梅中，武松都是一等一的好汉。武松冷峻、严酷、理性。武松是个暴脾气，但是每每遇到大事，反倒沉稳。

武松交代完公事，回到下处，换了衣服鞋袜，戴了一顶新头巾，锁了房门，一径投紫石街来。王婆埋伏好了出来支应，武松是一路的发问：" 我哥哥往那里去了？嫂嫂也怎的不见？"" 我哥哥四月几时死的？得什么病？吃谁的药来？"" 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病，如何心疼便死了？"" 我哥哥如今埋在那里？"" 如今嫂嫂往那里去了？" 武松这一串问，委实像个办案的都头。

听完王婆胡扯，武二沉吟了半晌，不哭；便撇下王婆出门去，迳投县前下处。开了门进房里，换了一身素衣，便叫土兵街上打了一条麻绦，买了一双绵裤，一顶孝帽戴在头上，不哭；又买了些果品点心、香烛冥纸、金银锭之类，归到哥哥家，重新安设武大灵位，不哭；安排羹饭，点起香烛，铺设酒肴，挂起经幡纸缯，安排得端正，依然不哭。约一更已后，武二拈了香，扑翻身便拜，道：" 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为人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负屈含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报冤雪恨！" 把酒一面浇奠了，烧化冥纸，武二便放声大哭。

做是做，说是说，哭是哭，纹丝不乱。我早年在乡下有此经历，知道谁家死人，哭也是有讲究的。尤其是男孝，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不该哭，都乱不得。武松一板一眼做来，都合乎礼数。而且他哭的是武大 " 负屈含冤 "。从一开始，武松就不相信武大是心疼死的。

然后，他躺下，开始做梦。

03

潘金莲是何等的无脑，只知在肉体中沉欢，丝毫不顾及、安排自己的婚事。她实在是个不会管理自己欲望的人，直到武二的士兵催促，才在匆忙中烧了武大的灵牌。在停灵的过程，仍然和西门庆欲仙欲死，让一般和尚看着自己的笑话。西门庆要娶她了，对王婆说：千万保密，可不敢让武松知道是我娶了潘金莲。这样的嫁娶，这样的委屈，她依然可以接受。一顶轿子，四个灯笼，王婆送轿，玳安跟轿，做贼似的把自己嫁了！

奈何那条街上，远近人家，无有一人不知此事，都惧怕西门庆是个刁徒泼皮，有钱有势，谁敢来多管。街上人编了四句口号，说得极好：

堪笑西门不识羞，

先奸后娶丑名留；

轿内坐着浪淫妇，

后边跟着老牵头。

西门庆娶妇人到家，收拾花园内楼下三间，与他做房。一个独独小院角门进去，设放花草盆景，白日间人迹罕到，极是一个幽僻去处；一边是外房，一边是卧房。西门庆旋用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大红罗圈金帐幔，宝象花拣庄，卓椅锦杌，摆设齐整。大娘子吴月娘房里，使着两个丫头，一名春梅，一名玉萧。西门庆把春梅叫到金莲房内，令他伏侍金莲，赶着叫娘。又替金莲六两银子买了一个上灶丫头，名唤秋菊。排行金莲做第五房。

至此，潘金莲有了一个自己独立的世界。一个欲望肆意泛滥的世界。

04

欧洲最早的小说都是一些穿越世界的旅行，而这个世界似乎是没有边界的，尽够主人公逛荡。主人公也都是些像唐吉诃德那样闲的发慌的角色。到了巴尔扎克的时代，人就进入了现代丛林，到处是警察、法院、银行，人的视野越来越窄。到卡夫卡的时候，唐吉诃德干脆换了一身土地测量员的衣服，莫名其妙的在一个城堡前转来转去。

中国的小说似乎也有这样的特点。研究中国小说的人也注意到，那些活动在中国小说里的人物，最早活动在历史和传说的舞台上，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再后来才逐渐回到了金瓶梅的现实人间，回到了一座后花园里。无论是西厢记还是金瓶梅、红楼梦，回到现实人生的小说，都给感情和欲望搭建了一个与世隔绝的花园。中国式的花园搭建似乎是个无奈之举，因为中国的女人活动范围变得越来越小，如果要让她们有故事，显然不能再象孟姜女、穆桂芵那样四处乱跑了，她们的大脚已经被缠住了，她们只能在家里活动了。

但是即便如此，花园如何安排还是大有深意。张竹坡讲，凡看一书，必看其立架处，如《金瓶梅》内，房屋、花园以及使用人等，皆其立架处也。…… 特特将金、瓶、梅三人，放在前边花园内，见得三人虽为侍妾，却似外室，名分不正，赘居其家，反不若李娇儿以娼家娶来，犹为名正言顺。则杀夫夺妻之事，断断非千金买妾之目。

西门庆把潘金莲安置在后花园，在张竹坡看来，那是连妓女都不如。

05

西门庆家里的后花园当然不是个安生的花园，这只是妻妾战争的开始。潘金莲不是一只小蝴蝶，她也不是遇到王子的小公主，成功上位之后就过上幸福生活。她是欲望之虎。

所有的后花园都有赖于花园主人的庇护。西门庆是花园的主人，后花园的安宁不过是以西门庆的不择手段来换取的。后花园的兴盛与荒芜也充满了西门庆的一生。

在水浒传中，武松在狮子楼斗杀西门庆，报了杀兄之仇，但是在金瓶梅中，武松杀错了人。"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武松误杀了李皂隶，开启了西门庆和潘金莲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