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感恩并积恨，

万年千载不生尘。

——金瓶梅

01

按照卡夫卡对幸福的理解：你所站立的地面的大小不超出你双足的覆盖面。西门庆双足站立的地方是妓院。

对西门庆来说，幸福的生活就像一个妓院。他的第二个妾李娇儿是丽春院出来的，他死掉的第三个妾卓丢儿是个私娼。出入他家里卖唱的，李桂姐、吴银儿、董娇儿、韩金钏，都是清河县有名的粉头。李桂姐是李娇儿的侄女，但她也是西门庆梳笼的女人。李娇儿听见要梳笼他的侄女儿，如何不喜？" 连忙拿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拿到院中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饮三日喜酒。" 同样是李桂姐，后来又拜西门庆的妻子吴月娘做了干娘，西门庆又成为李桂姐的干爹。吴银儿本来是西门庆的朋友花子虚的粉头，花子虚死后，李瓶儿嫁给西门庆。吴银儿看李桂姐拜了吴月娘做干娘，就拜了李瓶儿做干娘。吴银儿晚上歇在李瓶儿房里，西门庆问李瓶儿，我晚上睡哪里？李瓶儿说，你还是睡到潘金莲那里去吧。难不成你要睡在我们这里？西门庆说，我觉得睡在中间挺好。哈姆雷特看到这里恐怕要惊掉下巴，他忧心忡忡的伦理焦虑，在西门庆这里根本不存在。

西门庆把自己的家变成了一个大酒店，大饭店，大妓院，这里没有道德伦理的界限。第四十九回，西门庆在家里招待蔡御史，西门庆对董娇儿韩金钏道：" 今日请你两个来，晚夕在山子下扶侍你蔡老爹。他如今见做巡按御史，你不可怠慢，用心扶侍他，我另酬答你。" 韩金钏儿笑道：" 爹不消吩咐，俺每知道。" 西门庆因戏道：" 他南人的营生，好的是南风，你每休要扭手扭脚的。" 董娇儿道：" 娘在这里听着，爹你老人家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了。"

西门庆的潜意识里，整个清河县都是一个大的妓院。如果给他时间，他有足够的精力，清河县对他来说不就变成了一个更大的妓院？

如果让西门庆想象一个幸福的世界，不就是一个扩大了妓院？

02

对于古人来说，妓院是一个合法的存在。妓院不仅提供性，还提供时尚漂亮的装扮，心理上的犯禁，道德的放松。贩夫走卒在这里放松身体，文人骚客在这里寻找知音，贵为皇帝，有时候也要出来在这里透口气。妓院把男人还原成一个动物，不让他承担任何后果。古人对性的看管并不严。

妓院为男人提供了一种关于生活的想象。

古人的婚姻制度，更多是一种财产安排，并不渴求在婚姻中寻求感情。孟玉楼嫁给西门庆，西门大姐嫁给陈敬济，不是父母之命，就是媒妁之言，哪里会去谈恋爱。但是，无论妓院为感情提供多少想象，它都是家庭之外的安排，处于道德的边缘地带。并且，妓女们常常受到舆论谴责：" 院中唱的，以卖俏为活计，将脂粉作生涯；早辰张风流，晚夕李浪子；前门进老子，后门接儿子；弃旧怜新，见钱眼开，自然之理。"" 堪笑烟花不久长，洞房夜夜换新郎。两只玉腕千人枕，一点朱唇万客尝。造就百般娇艳态，生成一片假心肠。饶君总有牢笼计，难保临时思故乡。" 这种谴责有一种心理上的纠结，既希望享受性的自由，又渴望忠贞不变的感情，所谓期望遇上一个有德行的妓女。

很多时候，我们以为妓院是文人的栖息地，歌女娇娃激发的是文人的诗情画意。但是西门庆是商人，西门庆不是妓院的游子，他是妓院的常客。甚至，妓院不再为西门庆提供新鲜和刺激。和大多数文人不同，西门庆后来的性欲路线从妓院伸展到整个清河县。仆妇丫环，韩道国、贲四的老婆，王三官的娘子，何官人的太太，都成为他欲望的对象。妓院，我们所谓的坏女人，已经不能刺激西门庆的欲望，因为他本来已经是个坏人。他的触角不断伸向社会上所谓的正经女人。他从偷当中体尝冒险和快乐。

不仅仅是欲望，在审美上，西门庆也和妓院高度统一了。他这天给人送殡回来，恰进门槛，看见孟玉楼、潘金莲在花园下棋，两人粉妆玉琢，不觉满面堆笑，戏道：" 好似一对儿粉头，也值百十两银子！"

看见自己的女人漂亮，男人大概都会情不自禁的涌起爱意和自豪。但是，妓院是西门庆审美的极限，西门庆认为人间至为幸福的生活，就在妓院。他对女人最大的赞美就是粉头。

03

西门庆超出了我们关于文学和生活的经验、见识。我们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文学从来不把西门庆作为主角，我们普通人的生活也很少和西门庆打交道。我们想象中，西门庆是一个边缘人，不是生活和文学的中心。我们理解的世界一直是好人在统治着社会，一种有德性的理念覆盖了从政者。政权的合法性和德行是匹配的，伴随权力从中心向四周伸展弱化，道德的统治也逐渐变得无力。如果社会运行出现偏差，一定是出现了昏君和奸臣。但这是暂时的现象，社会会很快回到正轨上来。正义会得到伸张，人心会得到抚慰，道义会重新统治世界。可是，金瓶梅告诉我们，世界不是这样的。真实的生活就是西门庆这样的人在主导，他们不是生活的配角，他们是主角。金瓶梅就是西门庆这样一个边缘人走向社会中心的历程。

明中叶以后，朱元璋的子孙们越来越荒诞不经，什么豹房、丹房，花样层出不穷。他们和女人的关系也变得畸形混乱，或者把女人作为采阴补阳的工具，或者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吊在乳母的胸脯上。照之西门庆，我们不是可以隐约看见那些皇帝的影子？

04

西门庆的家里，唯一能读懂西门庆的是潘金莲。潘金莲是唯一和西门庆能量匹配的女人。

西门庆问潘金莲和孟玉楼：" 你两个下棋赌些什么？" 金莲道：" 俺两个自下一盘耍子，平白赌什么？" 西门庆道：" 等我和你们下一盘，那个输了，拿出一两银子做东道。" 金莲道：" 俺们没银子。" 西门庆道：" 你没银子，拿簪子问我当，也是一般。" 于是摆下棋子，三人下了一盘。潘金莲输了。西门庆才数子儿，被妇人把棋子扑撒乱了。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着湖山，推掐花儿。西门庆寻到那里，说道：" 好小油嘴儿！你输了棋子，却躲在这里。" 那妇人见西门庆来，昵笑不止，说道：" 怪行货子！孟三儿输了，你不敢禁他，却来缠我！" 将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被西门庆走向前，双关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戏谑做一处。不防玉楼走到根前，叫道：" 六姐，他大娘来家了。咱后边去来。" 这妇人撇了西门庆，说道：" 哥儿，我回来和你答话。" 遂同玉楼到后边，与月娘道了万福。月娘问：" 你们笑什么？" 玉楼道：" 六姐今日和他爹下棋，输了一两银子，到明日整治东道，请姐姐耍子。" 月娘笑了。金莲只在月娘面前打了个照面儿，就走来前边陪伴西门庆。吩咐春梅房中熏香，预备澡盆浴汤，准备晚间效鱼水之欢。

潘金莲是个鬼魅一样的人物，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激起西门庆的情欲。她热情、主动、自我，甚至娇羞，风情万种。她不会顾忌孟玉楼和吴月娘的感受，为了自己的情欲她可以得罪一切人。我们看林黛玉薛宝钗对待贾宝玉，觉得她们太温柔了，太少女了。只有潘金莲这样下棋把棋子扑撒乱了，将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才是对待一个成熟男人应有的态度。

同样的潘金莲：在家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性极多疑，专一听篱察壁。那个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烦的。于是，两人一起合作，一天里，让西门庆把第四个妾孙雪娥打了两顿！

如此得宠，怎么样拴住西门庆的心还是一个问题。西门庆是家里众多女人唯一的爹，是性资源的唯一合法提供者，是不受约束的统治者。潘金莲费尽心思，仍然阻止不了西门庆寻找新欢。西门庆已经踏进丽春院的大门了：虔婆扶拐而出，半边胳膊都动弹不得，见了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 天么，天么！姐夫贵人，那阵风儿刮得你到这里？" 西门庆笑道：" 一向穷冗，没曾来得，老妈休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