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多娇艳,
当窗并三五。
争弄游春陌,
相邀开绣户。
——金瓶梅
01
这是正常的一年的春节。天气放暖,整日里阳光灿烂的。先是,潘金莲过生日,正月初九,李瓶儿乘着轿子来拜。西门庆去玉皇庙打醮了,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强留着不让走。晚上,李瓶儿就歇在潘金莲房里。随后,又是李瓶儿的生日,在正月十五。西门庆先差玳安送了四盘羹菜、一坛酒、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一套织金衣服,专门写了吴月娘的名字。李瓶儿赏了玳安二钱银子一方闪色手帕,派女仆老冯拿着帖儿去请西门庆诸妻妾。吴月娘留下孙雪娥看家,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四顶轿子出门,平安、画童四个小厮跟随着,到狮子街灯市李瓶儿新买的房子里来看花灯。妻妾们花枝招展的出门去了,西门庆和应伯爵几个人看了一会儿灯,被孙寡嘴几个拉到丽春院,吃了一会儿酒,还踢了一会儿球,西门庆和李桂姐都踢得一身的汗。到了晚上,西门庆又悄悄到李瓶儿家去了。
这是个欢乐的春节,没有痛苦和烦恼,充满人生的幸福和满足。这多么像今天一个小城的春节,又多么像今天大城市的庙会,花灯、吃喝、K 歌,交往、拥挤、嘈杂,人满为患,热热闹闹。这不是什么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也不是红楼梦里的元宵节,那么有秩序,那么有文化。这是底层人的欢乐。彼时,花子虚的旧宅已经卖给了西门庆,李瓶儿已经搬到狮子街。那是李瓶儿二百五十两银子新买的房子,门面四间,到底三层:临街是楼;仪门内两边厢房,三间客坐,一间梢间;过道穿进去,第三层三间卧房,一间厨房。后边落地紧靠着乔皇亲花园。那一天,吴月娘穿着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段裙,貂鼠皮袄。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都是白绫袄儿,蓝段裙。李娇儿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楼是绿遍地金比甲,潘金莲是大红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她们是满城人瞩目的焦点,时尚、富贵。有人以为是公侯家里的,有人以为是妓院里的。也许因为她们的服装超越了当年的礼制和要求,也许因为有人认出了本城的名人。潘金莲和孟玉楼坐在临街的楼台上,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儿搂着,显她那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儿,把嗑的瓜子皮儿都吐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一会儿指道:" 大姐姐,你来看,那家房檐下挂的两盏绣球灯,一来一往,磙上磙下,倒好看。" 一回又道:" 二姐姐,你来看,这对门架子上,挑着一盏大鱼灯,下面还有许多小鱼鳖蟹儿,跟着他倒好耍子。" 一回又叫:" 三姐姐,你看,这首里这个婆儿灯,那个老儿灯。" 正看着,忽然一阵风来,把个婆儿灯下半截割了一个大窟窿。妇人看见,笑个不了。有人指着潘金莲道:" 她是阎罗大王的妻,五道将军的妾,是咱县门前开生药铺、放官吏债西门大官人的妇女。你惹他怎的?想必跟他大娘来这里看灯。这个穿绿遍地金比甲的,我不认的。那穿大红遍地金比甲儿,上戴着个翠面花儿的,倒好似卖炊饼武大郎的娘子。大郎因为在王婆茶坊内捉奸,被大官人踢死了。把他娶在家里做妾。后次他小叔武松告状,误打死了皂隶李外传,被大官人埝发充军去了。如今一二年不见出来,落的这等标致了。"
我们如果不以道德和伦理的观点看,西门庆的生活带着富足的醉意。和他往来的是本城的官僚士绅,她的妻妾们是本城的名人,李瓶儿还等着他夜晚光临,应伯爵谢希大围绕他取乐,报应离他还远,他的生活是本城文娱活动的焦点。在一个小城市里,人们评价的标准就是金钱和权力," 好子弟不嫖一个粉头,天下钱眼儿都一样 ",任何对抗的道德和伦理都是多余的干扰。那些什么 " 秀才灯、媳妇灯、和尚灯 " 交错混杂,只是传说,从不提供真正的思想。但是我们又不能不从西门庆这醉意的生活中出来想,原来,武大已经死去一二年了,好汉武松还在监牢里," 阎罗大王的妻,五道将军的妾 " 都是不吉利的预言,孟玉楼的前夫杨综锡离世未久,李瓶儿的丈夫花子虚刚过五七,西门庆的秘密早已经是满县人口中的故事。但清河这个俗世的小城不记载人生的不痛快,他用快乐掩盖人间的伤痛。我们只是看见不断地有人死去,卜志道、卓丢儿、武大、花子虚,他们急匆匆的被新人掩盖、填充。仿如正月里的灯花,速生速灭,漂亮的点着,短促的火化。人们需要尽快从过去走出来,从死亡中摆脱出来。我们不该去追诉、责备这个小城的人们,因为这样的小城迄今到处都是。我们更该感叹的是时间,它如此急速,如此健忘,让我们来不及回顾旧人。
02
吴月娘什么时候发现李瓶儿和西门庆交往的呢?
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气丧身,李瓶儿迎奸赴会 ",劈首出来一句:话说一日吴月娘心中不快,吴大妗子来看,月娘留他住两日。
吴月娘何以不快?作者偏不说。
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快,但是想着那时候,姊妹妯娌彼此间有个不快,然后就住下来,说三四天的话,不用考虑是否上班,也无需心理医生按摩,心结就打开了。吴月娘此后还不止一次领着潘金莲一行,在雪天走亲戚,走了吴大妗子,又走乔亲家,这家说呆的时间太短,那家让多住几天,走的时候还要带上自家好吃的,家长里短,比红楼梦带给人的农业回忆更亲近。
西门庆那天急匆匆的回家,说是花子虚被抓了。吴月娘的说道:" 这是正该的,你整日跟着这伙人,不着个家,只在外边胡撞;今日只当丢出事来,才是个了手。你如今还不心死 …… 正经家里老婆的言语说着你肯听?只是院里淫妇在你跟前说句话儿,你到着个驴耳朵听他。正是:家人说着耳边风,外人说着金字经。" 正说着,只见玳安走来说:" 隔壁花二娘使天福儿来,请爹过去说话。" 这西门庆听了,趔趄脚儿就往外走。月娘道:" 明日没的教人讲你吧。" 这一问,不由让人想:吴月娘怕人讲什么?
然后,就是吴月娘出主意,和潘金莲、丫环四个人,从墙头接过李瓶儿递来的箱笼衣物,放到吴月娘房里。这个时候,吴月娘还能不明白西门庆和李瓶儿的关系?隔壁女人和你家男人合谋搬财物,能有什么关系?等到正月初九,李瓶儿给潘金莲来祝寿,月娘因看见金莲鬓上撇着一根金寿字簪儿,便问:" 二娘,你与六姐这对寿字簪儿,是哪里打造的?倒好样儿。到明日俺每人照样也配恁一对儿戴。" 李瓶儿道:" 大娘既要,奴还有几对,到明日每位娘都补奉上一对儿。此是过世老公公御前带出来的,外边哪里有这样范!" 月娘道:" 奴取笑斗二娘耍子。俺姐妹们人多,那里有这些相送!" 众女眷饮酒欢笑。这段对话,看到的固然是吴月娘贪财,李瓶儿大方,但是吴月娘好没来由的一问也不能不让人想:吴月娘看见潘金莲头上的簪子,怎么就一下子知道是李瓶儿送的?
等西门庆打蘸归来,几个人吃酒,吃来吃去,吃的李瓶儿眉黛低横,秋波斜视。吴月娘见他二人吃得饧成一块,言颇涉邪,看不上,往那边房里陪吴大妗子坐去了,由着他四个吃到三更时分。随后,西门庆走到月娘房里,亦东倒西歪,问月娘打发李瓶儿哪里歇。月娘道:" 他来与那个做生日,就在那个房儿里歇。" 西门庆道:" 我在哪里歇?" 月娘道:" 随你哪里歇,再不你也跟了他一处去歇罢。" 西门庆忍不住笑道:" 岂有此理!" 因叫小玉来脱衣:" 我在这房里睡了。" 月娘道:" 就别要汗邪,休要惹我那没好口的骂出来!你在这里,他大妗子那里歇?" 西门庆道:" 罢,罢!我往孟三儿房里歇去罢。" 于是往玉楼房中歇了。
这其中撕扯不尽的暧昧,吴月娘心里能不清楚?
金瓶梅金针密线,一肚子心事。这个作者,了解武松、西门庆、应伯爵,也懂得吴月娘、潘金莲、李瓶儿。吴月娘是西门庆的正妻,也是西门庆的合作伙伴。从墙上接过李瓶儿的箱笼财物,心里自然知道也是接过了一个人。她享受一个正头大娘子不容置疑的尊重,也面临一个新加入女人的竞争。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一个一个劝她花二娘晚上留下来,让人觉得这一桌麻将打的热闹、稠秘,其欢快有趣,颇似我们今天的所谓闺蜜相聚。但暗潮涌动,各怀心事的女人,又多么像今天的职场竞争!
03
古人去我们不远。看金瓶梅一多,就觉得自己的软弱,狠不下心来批评西门庆吴月娘。西门庆贪色,吴月娘贪财,古人所谓的修身齐家,他们全都做不到。金瓶梅的作者又不肯旗帜鲜明的给人贴标签,读的时候就难免同情主人公。而人性何其多变,又何其恒定。西门庆恋上李瓶儿,就疏远了李桂姐,李桂姐也开始心有别恋。西门庆心急着去会李瓶儿,不愿意在丽春院久呆,只说:" 我家里有事。" 李家恐怕他又往后巷吴银儿家去,使丫鬟直跟至院门首方回。
这是那一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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