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伊无限伤心,
更说甚巫山楚云!
——右调《柳梢青》
01
五更天,西门庆打点金银宝玩,驮装停当,把家人来保、来旺叫到卧房中,悄悄吩咐:雇头口星夜上东京打听消息,取巧打点停当,速来回报。
西门庆平生三次历险,以此次为最。第一次他和潘金莲联手害死武大,被武松追击,跳进茅坑,亏得亲家陈洪转托杨戬、蔡京,才得以脱难;第二次杨戬倒台,对他家族事业影响最大,女儿女婿逃难,吓得他关门闭户,陈洪最终也因此丧命;第三次因为苗青一案受贿,几乎被免,仕途差点完结。
这第二次亦是他事业的转折点,虽然再也不能夸口八十万禁军杨提督是自己的亲戚,他却摆脱陈洪杨戬,攀上蔡京,由商而官,获得新生。
我们过去总以为李白、杜甫那样的文化苦旅不容易,其实,清河县的土鳖长途行贿,也很煎熬。钢铁不易炼成,钢渣也不易炼成。金瓶梅里,西门庆曾两赴东京,一次是为蔡京祝寿,拜蔡京为义父;一次是去世前的两个月,进京述职,晋见皇帝。两次都不是他主动的要求,第一次,是蔡京的管家翟谦再三的邀请,第二次是因为突然而至的考核。第一次去,李瓶儿和孩子官哥都在病中,让他时时牵挂;第二次去,李瓶儿和官哥已死,李瓶儿不止一次托梦,让他黯然神伤。他到了东京,满眼公卿巨贾,官吏蜂屯蚁聚,他自己似乎是个菜鸟。西门庆自然是个热情似火的男人,可是面对大城市的威压和官场繁复的礼仪,他并不享受。一旦回到家里,给妻妾们带了头面首饰,给官吏、朋友带来京城观感见闻,享受着众星捧月的感觉,仿佛冻僵的长虫又活过来了。
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舒适圈,西门庆呆的最为自在的地方还是清河县。
与西门庆相比,他的下人们反倒更享受在京城的时光,他们来替老板办事,心理上没有重压,不需要像西门庆那样端着小官僚、小土豪的架子,无须顾忌太多的官场礼仪,他们只是下跪,使钱,和官僚的互动反倒显得更灵便、更机智。
托人办事不简单是花钱,还需要胆略和急智。来保来旺两个清河县的土鳖,萎琐地站在东京街头,左顾右盼,察言观色。他们是下人,惯会伏低伏小。这地方虽然高大陌生,但是他们坚信钱能通神。更难得的是他们都有随机应变的本领,知道在合适的时机使钱。于是,他们一路打通相府的门官、管家,直抵当朝大学士的书案,碰着爱摆谱就花钱,遇见有文化的就磕头,狡猾可爱。那些当朝的权臣,手里握着难以拒绝的银票,看着跪在跟前傻傻磕头的土老帽,虽然觉得滑稽,反倒容易激发慈悲胸怀;一如今日的大领导,遇见小官僚不客气,看着司机伙夫,反倒心里一片光明。
于是,西门庆被放行了。
人情即是天理啊。
我们不能不承认,西门庆的成功,有父祖留下来的家业,有孟玉楼、李瓶儿带来的资产,有自己的长袖善舞,也得益于手下能干的仆人。金瓶梅批判西门庆沉浸于财色,认人不准,人死财散,几乎被所有人背叛。但是西门庆手下的仆人、朋友都各有所长,他又善于利用,这个又不能不说是西门庆的长处。
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过了两日,西门庆门也不关了,花园照旧还盖,渐渐出来街上走动。
问题是,李瓶儿已经嫁给蒋竹山了。
02
西门庆的女人中,唯有潘金莲会文艺的勾人。她拨火,让武松燥热;她低头,让张爱玲心折;她剥莲子,让张竹坡觉得西门庆没文化。
月光下,天井里,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并西门大姐四个跳马索儿玩儿。见西门庆回家,一个个都往后走了。只有潘金莲,扶着柱子兜鞋。
这本是一幅流动的风景,潘金莲自然知道自己是画中的焦点,她娇喘微微的扶着柱子,也许期待一个文艺的回应。但是不,西门庆是来杀风景的:淫妇们闲的声唤,平白跳什么百索儿!赶上潘金莲踢了两脚。又是打丫鬟,又是骂小厮。
几个女人来回的埋怨,互相指责。知道是因为李瓶儿改嫁,仇恨又转到李瓶儿身上。李瓶儿没有过门,已经激起共愤。
过了两晚,西门庆到了潘金莲房里,带着酒睡了。那时正值七月中旬,夜间有些余热。潘金莲热的睡不着,忽听见碧纱账内一派蚊雷,不免赤着身子起来,执烛满账照蚊。照一个,烧一个。
金瓶梅不是一本浪漫的文艺书,潘金莲也不是福楼拜笔下受爱情小说影响的艾玛,金瓶梅总是残酷的打破我们滥情的文艺想象,把真实的男女给我们呈现出来。我们想象的美人,或者飞燕轻盈,或者美人春睡,哪里见过美人夜照红烛,赤身裸体烧蚊子!而今,潘金莲打死蚊子犹不能解恨,非要像教廷对布鲁诺实施火刑,听一阵吡吡吧吧的响声!
随后,说起娶李瓶儿未遂,她又道:奴当初怎么说来?先下米儿先吃饭。你不听,只顾来问大姐姐。常言:信人调,丢了瓢。你做差了,你埋怨哪个?西门庆被潘金莲几句话冲得心头一点火起,云山半壁通红,便道:" 你由他,教那不贤良的淫妇说去。到明日休想我理他!"
自此,西门庆再不理睬吴月娘!
低头的是潘金莲,写诗的是潘金莲,扶柱勾鞋的是潘金莲,对蚊子实施火刑的是潘金莲,为吴月娘挖坑的也是潘金莲 。
本回的回首诗:
有个人人,海棠标韵,飞燕轻盈。
酒晕潮红,羞蛾一笑生春。
为伊无限伤心,更说甚巫山楚云!
斗帐香销,纱窗月冷,着意温存。
这说的是潘金莲?伤心的是谁?
03
我们通读全书,也许才会意识到,金瓶梅中爱得通天彻地、毫无牵挂的不是西门庆、潘金莲,而是陈敬济和潘金莲。一般的读者也许以为,西门庆和潘金莲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两人互为镜像。其实,潘金莲和陈敬济才更像一个硬币的两面。这两人受情欲指使,不为伦理、道德、金钱羁绊,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对方。什么丈母娘爱女婿,女婿偷丈母娘,不在乎;他们也不像西门庆、吴月娘、李瓶儿,钱没了就像魂没了,似乎整个世界都丢了;两个也都不在乎彼此的过去现在,潘金莲和庞春梅,陈敬济和书童,都彼此爱恋;潘金莲是个嫉妒心极强的人物,可是,竟然能把春梅拉上来和陈敬济玩 3P。
社会加挂在潘金莲、陈敬济身上的德性全不存在。
这两人的全无心肝,还在于他们比西门庆更无视社会关系,甚至眼中都无父无母。第五十八回:" 潘金莲打狗伤人 ",潘金莲又是打狗、又是打丫环,吓得官哥儿不住的哭。潘姥姥实在看不过,就走向前夺女儿手中鞭子,说道:" 姐姐少打他两下儿罢,惹得他那边姐姐说,只怕唬了哥哥。为驴扭棍不打紧,倒没的伤了紫荆树。" 金莲紧听见他娘说了这一句,紫漒了面皮,把手只一推,险些儿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便道:" 怪老货,你与我过一边坐着去!不干你事,来劝什么?什么紫荆树、驴扭棍,单管外合里应。" 潘姥姥道:" 贼作死的短寿命,我怎的外合里应?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教你恁顿摔我?" 金莲道:" 你明日夹着那老屄走,怕他家拿长锅煮吃了我!"
谁曾这样公开咒骂过自己的母亲?潘金莲比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还要让人震惊,她直接把我们的眼镜打碎,她冒犯整个人伦文化;
陈敬济恰可以作潘金莲的对手。
第八十八回," 陈敬济感旧祭金莲 ",潘金莲被吴月娘驱赶出西门庆的家,寄卖在王婆家里。王婆开价一百两银子,陈敬济千里迢迢,前往东京取银子,一心要赎金莲,成其夫妇。不想回到家中,他父亲陈洪已是没了三日,满家带孝。敬济母子哭做一处,只能扶送爹爹灵柩回故乡清河。陈敬济心里却想的是:" 这一回发送,装载灵柩家小粗重上车,少说也得许多日期耽阁,却不误了六姐?不如先诓了两车细软箱笼家去,待娶了六姐,再来搬取灵柩不迟。"
我们看不出父亲死亡对陈敬济有任何影响,他心里只有潘金莲。
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性是一种强大、激进的力量,它天生就是逾越的,无法合乎所谓的 " 正常 "。无论是人伦道德还是金钱,都是对性的制约。甚至爱情,也是变换了方式看管性,让性的故事更为顺畅。如果借此说潘金莲、陈敬济只是欲望的走兽,似乎又有些主观。陈敬济当然也是个色中饿鬼,但是他独独对潘金莲念念不忘。潘金莲被武松所杀,陈敬济买了一陌钱纸,在紫石街离王婆门首远远的石桥边,叫着妇人:" 潘六姐,我小兄弟陈敬济,今日替你烧陌钱纸。皆因我来迟了一步,误了你性命。你活时为人,死后为神,早佑捉获住仇人武松,替你报仇雪恨。我在法场上看着剐他,方趁我平生之志。" 而潘金莲也竟然向陈敬济托梦,一身带血哭道:" 我的哥哥,我死的好苦也!实指望与你相处在一处,不期等你不来,被武松那厮害了性命。如今阴司不收,我白日游游荡荡,夜归各处寻讨浆水,适间蒙你送了一陌钱纸与我。但只是仇人未获,我的尸首埋在当街,你可念旧日之情,买具棺材盛了葬埋,免得日久暴露。"
天人两隔,仍然人鬼情未了。怎么能说他们只是欲望的走虫呢?
04
如果潘金莲陈敬济算得上深情,李瓶儿则是一味情浅。古人一致认为:花子虚刚死,李瓶儿急着要嫁西门庆,是热急;李瓶儿病倒,蒋竹山用药没两天就好了,说明病的不深;西门庆脱祸,马上逐散蒋竹山,要嫁给西门庆,是情浅。
也许,李瓶儿对感情的看待,要务实的多。陈敬济对潘金莲,倒真算得上 " 为伊一片伤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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