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AKER陕西 2023-06-27
【狮子王奇书笔记】金瓶梅第十九回:潘金莲扑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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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靡不有初,

想君能终之。

——汉 . 徐干

01

红楼梦里,薛宝钗曾经扑过一双玉色蝴蝶,那双蝴蝶一上一下,迎风飞舞,十分有趣。宝钗就想扑了玩耍,弄得 " 香汗淋漓,娇喘细细 "。

这双蝴蝶是从金瓶梅里飞来的。

八月初旬的一天,西门庆出门去为夏提刑过生日了。那时候,西门庆的花园刚装修油漆完,前后焕然一新。吴月娘同李娇儿、孟玉楼一众人,开了新花园门游赏。只见里面花木庭台,一望无际。

这,便是后来红楼梦里大观园的雏形。

众人在花园中饮酒,只有潘金莲在假山前花池边,用白纱团扇扑蝴蝶游戏。陈敬济这时悄悄在她背后说道:" 五娘,你不会扑蝴蝶儿,等我替你扑。这蝴蝶儿忽上忽下,心不定。" 金莲扭回粉颈,斜瞅了他一眼,骂道:贼短命,让人听着,你就等着死吧。我知道你也不要命了!陈敬济笑嘻嘻扑到潘金莲跟前来,要搂着她亲嘴。被妇人顺手只一推,把小伙儿推了一跤。却不想孟玉楼在玩花楼远远瞧见,叫道:" 五姐,你走这里来,我和你说话。" 金莲方才撇了敬济,上楼去了。蝴蝶没曾捉得住,两个人却订了约会的时间。陈敬济心中怏怏不乐离开,信口做了一首词:

我见她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似有私情,未见私情。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本是不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她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这是陈敬济所写诗词中最好的一首。这是一个人心情不定的思念,仿佛飘飞的蝴蝶忽上忽下。这是两个成熟的男女在谈恋爱,潘金莲在扑蝴蝶,陈敬济在扑潘金莲。潘金莲扑蝶时已经二十五六,正在欲望的盛年,动辄自称老娘。那天晚夕西门庆回家,潘金莲搂起裙子,坐在西门庆身上,噙酒哺在他口里,然后纤手拈了一个鲜莲蓬子,与他吃。西门庆道:" 涩剌剌的,吃它做什么?" 潘金莲道:我的儿,你真是个没造化的,老娘手里拿的东西你还不赶紧吃!又口中噙了一粒鲜核桃仁儿,送与他,才罢了。

坐在西门庆身上时是个老娘,喂西门庆莲子时是个女文青,扑蝶时却是个少女。潘金莲的生命丰富饱满,是精神和肉体一起绽放的妇人,又确实不是一个男人能承接的。她是盛开的莲花,不择主人。因此才能一手搂定陈敬济,一手把莲子送入西门庆口中。

莲子是爱怜的象征,西门庆茫然不知。潘金莲充满文艺气息的表达得不到回应,反倒显得陈敬济的那首诗才和潘金莲的少女之心配得上。和潘金莲化作蝴蝶,一起翩翩起舞的只能是陈敬济,绝不可能是沉重的商人西门庆。

红楼梦里那双玉色蝴蝶被视为宝玉黛玉,宝钗无意中扑蝶似乎暗示她要驱散宝黛。宝钗彼时大概十四五岁,她忘情的娇喘和香汗,比潘金莲要自然美丽太多。可是,一想到有人把那对蝴蝶视为宝黛,宝钗变为心机重重的妇人,又让人内心一阵怃然。人生中简单的快乐胜过复杂的欢笑,如果宝钗扑蝶想着要驱散宝黛,反不如潘金莲直视欲望直接单纯。

游戏人生固然不对,但人生实在又少不了游戏。

02

对吴月娘提出质疑不是没有道理的,是吴月娘首先把陈敬济引入后花园的。

陈敬济本来每日只在花园中管工,非呼唤不敢进入中堂,饮食都是小厮拿出来吃。所以西门庆手下这几房妇人都不曾见面。一日,西门庆与提刑所贺千户送行去了。吴月娘因陈敬济一向管工辛苦,不曾安排一顿饭儿酬劳他,向孟玉楼、李娇儿说:待要管,又说我多揽事;我待欲不管,又说我看不上。人家的孩儿在你家,每日早起睡晚,辛辛苦苦,替你家干活儿,难道就不该慰问一下?孟玉楼道:" 姐姐,你是个当家的人,你不上心谁上心!" 月娘于是吩咐厨下,安排了一桌酒肴点心,午间请陈敬济进来吃一顿饭。那时,孟玉楼等人正在打牌,月娘便问西门大姐:" 陈姐夫也会看牌不会?" 大姐道:" 他也知道些香臭儿。"

于是,吴月娘把陈敬济拉上了牌桌。

陈敬济却和潘金莲天雷撞地火。

吴月娘不止一次被责备引狼入室,这在古人看来是大忌。女婿混入丈母娘队伍本就不合礼教,更何况西门庆的妻妾都少女嫩妇的。吴月娘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合礼法,否则她不会在西门庆回来时,赶快让陈敬济躲走。她是把陈敬济作为至亲不避,还是认为陈敬济就是个不必在意的小雏儿?

其时,吴月娘也不过二十六七,和潘金莲同岁,虽然是当家大娘子,说话老气横秋,但那不过是被身份拘束。她带领众妇人踢百索儿、打秋千,都证明内心里是个渴望自由快乐的女子。陈敬济是少见的帅哥,不足二十岁,正是朝气蓬勃的时候。凡是初见陈敬济的人,都不讨厌他。潘金莲、宋蕙莲为他争风吃醋,庞春梅从不拒绝他,孟玉楼以老卖之身也和他假意温存。试问,吴月娘见到这个女婿是何观感?

事实上,儿子和父亲的小妾私通被现代人视作革命的行为,是人性的觉醒。潘金莲和陈敬济在革命文学中都扮演了反抗旧家族、旧礼教的角色。中国的现代文学追求自由常常从爱情开始,巴金的《家》,曹禺的《雷雨》,主人公都从旧家族中反出,通过自由恋爱给了旧礼教致命一击。

所以,古人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潘金莲和陈敬济在西门庆死后私通,甚至打下过一个孩子,丫欢秋菊多次向吴月娘告发,吴月娘始终不信,让人难以理解。

难道仅仅是因为她 " 愚 "?

想来未必。

吴月娘心中藏着一个男子,干净纯洁,简单美好。陈敬济和潘金莲?她不是不信,也许是不愿意相信。

03

又到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是吴月娘生日。上一个八月十五,花子虚还未过五七,李瓶儿热切地来给吴月娘祝寿,众人 " 二娘 " 不迭的称呼招待,晚上李瓶儿歇宿在潘金莲屋里,联床夜话,如同闺蜜。如今物是人非,李瓶儿的财物进了西门庆家里,人却在西门庆家外徘徊。

李瓶儿招赘了蒋竹山,大约两个月光景就不满意。初时,蒋竹山为讨李瓶儿欢心,买了些美女想思套之类,指望打动妇人。不想李瓶儿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经过的,蒋竹山如何能称其意!反被妇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碎丢掉了。又说:" 你本虾鳝,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腊枪头,死王八!" 于是,蒋竹山常被李瓶儿半夜三更赶到前边铺子里睡,不许他进房。随后,西门庆鼓捣着张胜鲁华两个混混,把李瓶儿的药铺子砸了,还让蒋竹山倒赔三十两银子。李瓶儿付了三十两银子,立即把蒋竹山赶出家门:只当奴害了场病,把这三十两银子问你讨了药吃了。你趁早与我搬出去罢!走的迟了连我的铺子也让你搭进去了。临出门,妇人还使冯妈妈舀了一盆水,赶着泼去,说道:" 喜得冤家离眼睛!"

如今,又逢吴月娘八月十五生日,李瓶儿要再续前缘,便使冯妈给吴月娘送来生日礼物:四盘羹果、两盘寿桃面、一匹尺头,还有亲手为吴月娘做的一双鞋。

但是吴月娘给了老冯一钱银子,压根没请李瓶儿。

04

古人对李瓶儿招赘蒋竹山、再嫁西门庆之深恶痛绝,是今人难以想象的。

张竹坡跳脚大骂:" 夫写瓶儿,必写竹山,何哉?见得淫妇人偷情,其所偷之人,大抵一时看中,便千方百计引之入室,其意本为淫耳!"" 西门打瓶儿处,真是如老鸨打娼妓者 …… 皆狗彘不若之人也。"

另一位清朝学者文龙,认为李瓶儿和妓女李桂姐都姓李,两两对照,李瓶儿还不如妓女:金、瓶二人,皆惟恐其夫不死,治死其夫而急于嫁西门庆,一对淫妇,两个亡命货也。且金莲迫于势不得已,瓶儿出于情不自禁。一个使其夫慷慨捐躯,一个使其夫从容就义 …… 一群猪狗交欢,何预人事,而乃驰神于其胯下,注意于其腰间也。

" 瓶儿谓之思淫则可,谓之情感则不可。两个淫虫,何尝有情哉!"

他前思后想,觉得李瓶儿急于嫁给西门庆,图的不是西门庆的情和财,图的是西门庆那个驴大的行货:观其詈竹山曰," 中看不中吃的忘八 ",对西门曰," 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 ",心事合盘托出。潘、驴、邓、小、闲,当以驴字为第一。战败娘子军,攻破妇人城,竟非此不可也。

他带有恐吓性质的告诫世人:还有谁想娶李瓶儿吗?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西门庆那个行货,不要让人笑话你像蒋竹山一样,虾腰鳝背。

总之,潘金莲和李瓶儿," 论事则或隐或显,论心则无分无别,论罪则孰轻孰重。都是应当凌迟之妇人!"

可以想象,这两个人如果在场,手里有把刀子,恨不得立即上手活剥了潘金莲、李瓶儿!

婚姻是人类最漫长最严肃的承诺,这种承诺在古人那里包括门第、财产、子嗣,感情并不必然在其中,性更不在其中!

我们熟知的另一位作家李渔先生,也是金瓶梅的的另一位点评者,据说在六十岁时,还娶过一位十二岁的少女。这老先生号称一日可以御女五次。他把女人视为植物:" 娶妻如买田庄,非五谷不殖,非桑麻不树,稍涉游观之物,即拔而去之 …… 买姬妾如治园圃,结子之花亦种,不结子之花亦种,以其原为怡情而设,所重在耳目。" 娶老婆,如同种庄稼,当然要种小麦包谷,要打粮食,但是娶妾,就像种花种草,主要是图个好看。

李渔也许不是最典型的代表,可是他表明,女人是一种类似于植物的动物,必须把她们固定在自己田地中。男人在漫长的历史中,用道德和伦理的绳索,把女性捆扎起来,使她们成为延续后代的庄稼。如果他们还具有审美作用,也只能种在自己的田地里。如果一枝红杏竟然要出墙,那就是逾越了自己的本分,必须要严厉惩处 !

婚姻从来就是一种管制,当然更多的是男性对女性的管制。东西方在婚姻中对女性要求大多一致,西语中妻子一词甚至可以追溯到 " 手铐 "。婚姻对性的管制更为严酷。东西方都对性有恐惧症,管制性的方式各异,但是想法却大致相通:贬低性快乐,提升性罪恶。把性的快乐视为一种不道德的淫行。

李瓶儿竟然看上西门庆那话儿,不是淫妇是什么?

05

李瓶儿抱着自己的瓶子,被冷落在西门庆门外;好不容易进了家门,却没人理睬。西门庆家里倒是搞得跟娶媳妇一样,连续三日大摆酒席,但西门庆就是不往李瓶儿房里去。这妇人见汉子一连三夜不进他房来,到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了,饱哭了一场,可怜走到床上,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

按说李瓶儿已经上吊,我们也许可以饶恕这个软弱的妇人。可是不,死犹不能让道德家解恨!

评论家文龙这时候说了这样的话:天果令其竟死,子虚之气可以少平,西门之恶可以少敛,瓶儿之罪可以少减。作者竟不令其死,瓶儿之愿遂偿,瓶儿之丑乃愈不可掩矣。不必待群婢之相嘲,诸人之请见,其忸怩之态,有难以形容者。即此裸跪床前,哀鸣鞭下,苟非心神俱惑,廉耻尽忘,早已玉碎灯前,花残阶下。目为淫妇,讵苛辞乎?其以西门庆为药,果何物乎?亦不过海狗肾、阳起石、淫羊藿、肉苁蓉而已尔,吁!

李瓶儿没死,遗憾啊!

世界上没有一种道德审判是善意的。把女人的双足捆扎起来,把女人的身体快乐视为人性的堕落,只能是群体性的心里变态。我们现在仍很难想象,从宋明一直到晚清,竟然可以有一种文化,几百年来让女人自觉地裏足,自我摧残,供男人欣赏。而女人对身体快乐的任何追求都会被视为淫行,受到道德和法律的惩罚。金瓶梅作为一部晚明的小说,竟然可以让满清时头上留着辨子的男性有丧权辱国之痛。如果金瓶梅让我们对一众不守妇道的淫妇持批判的态度,看了道德家的判词,我们反倒觉得,更应审理的是道德的偏狭,更应纠正的是毫无人性的群体心理扭曲!我们亦不难看出,我们的祖先是如何的萎缩和缺乏生命力,他们是怎样的惧怕异性的强大。而金瓶梅中的男欢女爱,这些被认为猪狗不如的东西,反倒迸发出一种原始的生命力(金瓶梅中,真正能驾驭金、瓶、梅的男性实在有限)。任何一种道德,一旦无视鲜活的生命,只剩下僵化的理念和空洞的情绪,它就只配走向祭坛!

现代人甚至走得更远:婚姻就是一个人性生活的终点!一夫一妻制也是一种传统观念,至死不分离的婚约,让我们被谎言的重负压得喘不过气来。

06

救下李瓶儿的是潘金莲。

这个不被人注意的细节,为李瓶儿此后的悲剧命运埋下了深渊。

前一年的八月十五,李瓶儿来西门庆家为吴月娘庆生,晚夕歇宿在潘金莲房里,此一回,又是潘金莲和春梅把脚带割断,救下李瓶儿。救我们命的人,我们总会有无限的信任和感恩,更何况李瓶儿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许多人对李瓶儿此后被潘金莲再三蹂躏而无力反抗感到不解,孰不知,在潘金莲割断李瓶儿脖子绳索的时候,李瓶儿身上的枷锁已经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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