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AKER 陕西 2023-07-04
【狮子王奇书笔记】金瓶梅第二十二回:一个孩子气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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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宵何夕?月痕初照。等闲间一见犹难,平白地两边凑巧。向灯前见他,向灯前见他,一似梦中来到。何曾心料,他怕人瞧。惊脸儿红还白,热心儿火样烧。

——右调《桂枝香》

1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火车是嘈杂缓慢的,仿佛火车上装的不是人,而是满车讲不完的故事。火车停留在火车站也好像不是方便上下人,而是火车自己想长叹一声。火车站周边布满粉红色的发廊,仿佛浓重的休止符,不是为了催促人出走,而是为了挽留那些要离开的人。

从第二十二回开始,金瓶梅开启了宋蕙莲短暂、灿烂、轻贱、屈辱、物质、迷茫的人生。这个女人的出现,恍惚间仿佛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火车站发廊留客的女子,从西门庆家里走出来,来到了火车站。

金瓶梅里说她:

斜倚门儿立,人来侧目随。

托腮并咬指,无故整衣裳。

坐立频摇腿,无人曲低唱。

开窗推户牖,停针不语时。

未言先欲笑,必定与人私。

这不就是火车站旁招手呼唤男客的发廊妹吗?她们不过是把自己的三寸金莲换成了高跟鞋。

金瓶梅的作者是一位传统的男性,对女人的看管比今人要严厉太多。我们当然可以质问,为什么 " 未言先欲笑 " 就必定 " 必定与人私 "?但是这并不能否认倚门、侧目、摇腿确实是一种带有挑逗性的行为。

如果说这首诗是写潘金莲,我们也不会感到意外。潘金莲不也是做张做致,乔模乔样,把自己的脚故意露出来,勾引那些浮浪子弟,让人家说自己,一块好肉落在狗口里!

宋蕙莲是西门庆的仆人来旺的媳妇。这个妇人小金莲两岁,二十四岁,生的白净,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她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作者说她:就是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活脱脱就是另外一个潘金莲。

两个人的经历也颇为相似。两家人都是做生意的,潘金莲家是做裁缝的,宋蕙莲的父亲宋仁是卖棺材的;潘金莲从小被卖到王昭宣府里,宋蕙莲从小被卖到蔡通判家里;潘金莲先和张大户往来,后嫁给武大,看上武松未遂,又撞上了西门庆,毒杀武大,驱逐武二,嫁给了西门庆;宋惠莲在蔡通判家里坏了事出来,嫁与厨子蒋聪为妻。蒋聪经常在西门庆家答应,来旺儿就和宋惠莲刮搭上了。后来蒋聪因和其他厨役分财不均,酒醉厮打,被人戳死,宋惠莲便嫁给了来旺。两个人都经历了丈夫的生死。

两个人的出身、经历都埋藏着作者对商业的厌恶。也许在作者看来,两个人的轻浮本身就带有商业气息。两个人都喜欢嗑瓜子。潘金莲和孟玉楼正月十五去李瓶儿家看花灯,就曾经把嗑的瓜子皮吐在楼下行人身上,招人仰望,而宋惠莲在西门庆家里,坐在连廊,也把瓜子皮吐了一地,惹得扫地的小厮一肚子埋怨。嗑瓜子这个行为,在古人看来极为不雅。

甚至,两个人名字都是一样的。宋蕙莲原本叫宋金莲,嫁给来旺时,吴月娘因宋惠莲的名字和潘金莲一样,不好称呼,才把宋金莲改名蕙莲。

这两个人如果拿起镜子,再看一眼对方,一定会诧异:怎么是你?

不过,两人相比,宋惠莲更浅薄,更没文化。潘金莲还识文断字,会弹琵琶,武大也不指使她干活儿,家里还有武大的女儿迎儿可供使唤;宋惠莲不过是一个厨娘,下人,最为擅长的是烧猪头肉。

2

看似相近的性格和经历,却吐露了两个人绝然不同的命运。只有在不为关注的细节里,我们才会发现两人命运迥然不同的密码。

潘金莲为了能和西门庆长相厮守,曾经联手王婆,毒杀了武大。在这起残酷的杀人案中,潘金莲是直接当事人,是她下毒,又用被子捂在武大脸上,眼看着朝夕相处的人露出恐怖的死相。杀死武大,实在是潘金莲黑化的开始。宋惠莲同样经历生死。她和来旺相好,丈夫蒋聪被人戳死,按说这件事为她和来旺平整了场地,她该乐见其成才对。但是不,她却央求来旺拜托西门庆,非要捉住正犯,问成死罪,抵蒋聪的命,这才放过此事。

也许在宋蕙莲看来,和来旺相好,虽然表示我不忠于自己的丈夫,但是不爱一个人并不意味要糟踏一个人。一个人除了爱情,还有亲情,还有恻隐之心,一个人身体的背叛并不意味她要推翻自己的整个历史。所谓的烈女,都是把身体和某个具体的人捆绑的太结实了。现在,我的丈夫被人杀死,我当然要给他报仇。总之,属于我的东西,虽然我自己并不看重,但是别人损坏,却要付出代价。

在宋蕙莲最初的故事里,不正隐藏着她和来旺的结局吗?只是她可能没想到,这个代价就是她自己。

3

宋蕙莲和西门庆约会的时候,总是显得不专心,总是东拉西扯要谈点儿别的什么。她似乎并不享受和西门庆在一起的肉体欢爱。西门庆和宋惠连在一起极少有性的描写。

我们觉得她粗糙,又觉得她琐碎。

她第一次和西门庆约会,就被潘金莲发现:听见有人来,她连忙系上裙子往外走,看见金莲,把脸通红了。金莲问道:" 贼臭肉,你在这里做什么?" 蕙莲道:" 我来叫画童儿。" 说着,一溜烟走了。

她逮空儿见西门庆,西门庆正坐在椅子上吃酒。她走向前,一屁股就坐在西门庆怀里。随后见无人," 急伶俐两三步就叉出来,往后边看茶去。"

到了下一回,我们会看到,她和西门庆在雪洞里幽会,并无身体的展示,她问东问西,借着西门庆夸她脚小,问西门庆讨要鞋面,又问潘金莲的来路。她是个有点儿幽默感的女人,嘴头子也厉害,嘲笑西门庆是个 " 老花子 ",笑话西门庆和潘金莲也是个露水夫妻。唧唧呱呱地说个不停,把偷听的潘金莲胳膊都气软了。

她问西门庆所讨要的东西,也极为琐屑。她在性上极为大胆老辣,与潘金莲初会西门庆的低头含羞、文艺俏丽截然两样,她一屁股坐到西门庆怀里,开口要的东西与手上的动作极不匹配:" 爹,你有香茶再与我些,前日与我的都没了。我少薛嫂儿几钱的花钱,你有银子与我些儿。" 西门庆道:" 我茄袋内还有一二两,你拿去。" 西门庆端详她的脚,她却说道:冷合合的,睡吧,怎么光只顾端详我的脚?你看我这小脚儿,连双鞋面儿也没有,也没人说给咱买一双鞋面儿。西门庆便道:" 我儿,不打紧,到明日替你买几钱的各色鞋面。谁知你比你五娘脚儿还小!"

她讨要的东西,无非鞋面、插花、几两碎银,绝不像后来的王六儿,什么丫环房子,都能变相讨要。宋蕙莲如此零碎,连后来的评论家都觉得她讨要的不值。

既不是情欲也不是金钱,宋蕙莲和西门庆交往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仅仅只是因为她轻浮?或者因为西门庆强行上手无法拒绝?

4

吴月娘曾经说潘金莲,诸般都好,就是有些孩子气。这显然是吴月娘的误判。

我们要到宋蕙莲自杀,也许才会明白,有些孩子气的是宋惠莲。

宋惠莲不是没有心计。我们看西门庆调戏她,假装酒醉,一手搂过她脖子来,亲了个嘴,口中说道:" 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 她一声儿没言语,只是推开西门庆手,一直往前走了。西门庆回到上房,叫丫头玉箫送了一匹蓝缎子到宋惠莲屋里,对宋惠莲说:爹昨日见你穿着红袄,配着紫裙子,怪模怪样的不好看,才拿了这匹缎子,使我送与你,教你做裙子穿。宋蕙莲展开一看,是一匹翠蓝兼四季团花喜相逢缎子。说道:我做出来,娘见了问怎么办?玉箫道:爹到明日对娘说,你放心。爹说来,你若依了这件事,随你要什么,爹与你买。今日赶娘不在家,要和你会会儿,你心下如何?那妇人听了,微笑不言,因问:" 爹多咱时分来?我好在屋里伺候。"

宋蕙莲太懂了!我们看她一声不语推开西门庆的手,听了玉箫的询问微笑不言,便知道她是一个应对男女之事极为成熟的妇人。她答应西门庆极为爽快,显见她对自己的身体并不看重。而她关心吴月娘注意她的新衣服,证明她不是个没脑子的女人。

也许,在宋惠连的内心里,身体不是最重要的,建立在身体之上的尊严,也就是她要争取的那个虚无的面子,才是最重要的。可惜的是,身体是人最难被分享的物件,你抖两下腿,都会有人觉得你是个不正经的女人。

宋惠莲的心计是清浅的,她火辣,浅薄,却并不恶毒。古人说宋蕙莲像一只螃蟹,横行霸道。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随意飘荡。这也许说明她的灵魂并没有完全觉醒,她也许坏,但并不恶毒。她的坏是一种动物的坏,类似于猫摇尾巴狗咬人,伤害人纯粹出于本能,并无计算。她只能为她自己的本性负责。她实在是太浅薄,在西门庆家里尤其显得不知高低,不知深浅。

潘金莲才是一个带毒的女人。

5

宋蕙莲的孩子气到底是什么?也许我们对比了庞春梅的气才会慢慢明白。

西门庆请李娇的弟弟李铭给四个丫欢教乐器。这天,玉箫和兰香众人,打发西门庆出了门,几个人都逃学都到东厢房西门大姐房里去了,只落下春梅一个,和李铭在这边练习琵琶。李铭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宽,把手兜住了。李铭把她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来,骂道:好贼王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调戏我?贼少死的王八,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一日好酒好肉,越发养活的你这王八圣灵儿出来了,平白捻我的手来了。贼王八,你问声儿去,我手里你来弄鬼!爹来家等我说了,把你这贼王八八,一条棍撵的离门离户!没你这王八,学不成唱了?

李铭被他千忘八、万忘八,骂得拿起衣服,撒腿就跑。

前前后后总共骂了李铭二十多个王八。当着孟玉楼的面也骂,她虽然借此攻击李姣儿,但也全然不顾孟玉楼在场。她气的脸儿都黄了,但那不过是有意给人脸色看。胡适先生说过这样的话:我渐渐明白 , 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

庞春梅应该在此列。

庞春梅在一旁千王八万王八的骂,潘金莲在一旁左一个王八右一个王八的帮腔,骂得孟玉楼也坐不住,讪讪的走了。

同样是奴才,同样被西门庆受用过,宋蕙莲何曾给人这样看过脸色。宋蕙莲惹人生气、嘲笑,不过是一个不知本分、不知边界的人在挣脱,是一只风筝要断线,又不知道自己能飞到何方。

要一个人在自己的边界面前停下来太难了。人太难克服自己。性格是一种宿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潘金莲和宋蕙莲、庞春梅都是出身不幸的女子,她们从小就被父母转卖,命运不能自主,我们难免不同情她们。可是假如她们生在红楼梦里的贾府又能如何?她们能改变自己的性格和命运吗?想想王熙凤、晴雯,也许我们会放弃这样的想法。人并不会因为阶层、时空的改变而改变自己的性格。传统的伦理虽然把女人的双脚捆扎起来,可是,在同样的脚带下,潘金莲、庞春梅、李瓶儿、宋蕙莲依然有各自的性格和命运。人和人的磨擦,嫉妒,欲望,个性,并不因时间改变。

金瓶梅让我们同情阶层,更让我们同情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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