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院内白蔷薇,
暗暗偷攀三两枝。
罗袖隐藏人不见,
馨香惟有蝶先知。
——金瓶梅
1、
" 话说一日,天上元宵,人间灯夕,西门庆在厅上张挂花灯,铺陈绮席。正月十六,合家欢乐饮酒 …… 月娘与众姊妹吃了一回,但见银河清浅,珠斗烂斑,一轮团圆皎月从东而出,照得院宇犹如白昼。妇人或有房中换衣者,或有月下整妆者,或有灯前戴花者。惟有玉楼、金莲、李瓶儿三个并蕙莲,在厅前看敬济放花儿。"
这一段文字,我不忍翻改,只能抄录。每次读到这里,不由想起欧阳子星夜读书,"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想起 " 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想起张岱七月半看西湖," 好友佳人,邀月同坐。"
如今,金瓶梅的作者把这一轮月色从文人的笔下夺了过来,把寂静和美给了吴月娘和潘金莲一众凡俗的美人,让月光照耀在西门庆这样一个浮浪子弟身上。他从文人的诗情画意中抽身出来,转向烟火人间,又从热气充盈的人间看到潘金莲、李瓶儿、宋蕙莲一众人的坎坷命运。他知道月光是属于李白、欧阳修、苏轼、张岱的,也知道月光是属于吴月娘、潘金莲、李瓶儿、宋蕙莲的。几百年过去,他仍然蒙受着不白之冤,金瓶梅仍然不被人正视,成为不宜诉说的话题。
迄今,金瓶梅是跨不过的审美屏障,是心智成熟的标志。我们在金瓶梅里才能看到人间月色。
与这月色相匹配的,是充满激情的男女。这是金瓶梅第二次写元宵节。上一个元宵节,是西门庆和李瓶儿的故事。潘金莲和孟玉楼曾经在李瓶儿狮子街二楼上,朝仰望的人身上吐瓜子皮。晚上,西门庆就歇在李瓶儿房里。如今,嗑瓜子的变成了宋蕙莲,西门庆的目光也转向了这个充满热情的仆妇。
现在,两个男人,西门庆三十刚过,陈经济二十挂零,正在人生的青壮。她的妻妾,最大的不过三十三、四,最小的二十四、五,加上一个充满斗志的仆妇宋蕙莲,她们常年生活在西门庆的后花园里,生命的热情无处安放,只能借助正月的元宵,移动莲步,趁着月色,走出家门。
西门庆的女人中,吴月娘是正头大娘子,是家中的副家长,内宅的主要领导,论年龄,她大不过孟玉楼,和潘金莲同岁。但是显然,大娘子的身份拘限了她的自由,她想出门,又不能呆太久,她想快乐,甚至想坐上秋千,但又怕飞的太高,不成体统,最后,她迫不得已的把青春生命压缩在青灯黄卷之中,在家里请什么薛姑子、王姑子听经念佛。二妾李娇儿,身体沉重,早已失宠,生命被物欲包裹,和潘金莲一众热情的人相比,只能装呆;四妾孙雪娥,整日在厨房周旋,目光逾发短浅,自轻自贱,自觉地把自己和潘金莲一众人划开界线。
西门庆的家里,孟玉楼机智沉着,潘金莲活泼俏丽,李瓶儿温柔随和,三个人自然成为心有灵犀的玩伴。
今年的元宵出行,又加入了热辣漂亮的宋蕙莲,年轻帅气的陈敬济。这个出行的队伍是多么充满朝气与活力。古人惧怕这种不受限制的热情,总试图用各种伦理的身份淹没这种生命的冲动,但是,我们想像今天的青年男女出行,东风夜放花千树,又是何等的青春亮丽。
2、
宋蕙莲在灯光背影中,瞥见了潘金莲和陈敬济的一举一动。西门全家相聚,西门庆在席上,见女婿陈敬济没酒,吩咐潘金莲去递一巡儿。潘金莲连忙下来,满斟酒杯,笑嘻嘻递与敬济,说道:" 姐夫,你爹吩咐,好歹饮奴这杯酒儿。" 陈敬济一壁接酒,一面把眼儿斜溜妇人,说:" 五娘请尊便,等儿子慢慢吃!" 妇人将身子把灯影着,左手执酒,刚待的敬济将手来接,右手向他手背只一捻,这敬济一面把眼瞧着众人一面在下戏把金莲小脚儿踢了一下。妇人微笑,低声道:" 怪油嘴,你丈人瞧着待怎么?" 两个在暗地里调情,众人倒不曾看出来。不料宋蕙莲在槅子外窗眼里,被她瞧了个不耐烦。口中不言,心下自忖:" 寻常在俺们跟前,到且是精细撇清,谁想暗地却和这小伙子儿勾搭。今日被我看出破绽,到明日再搜求我,自有话说。"
潘金莲是个险人,冒险的冲动纠缠了她的一生,她的生命只有在冒险中体尝快乐。宋蕙莲忘掉身份的一瞧,却给自己的生命埋下了地雷。
别人看不见潘金莲陈敬济调情,偏偏宋蕙莲看见了。宋蕙莲看见了,仍敢于向陈敬济公开撒娇:" 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儿。娘们携带我走走,我到屋里搭搭头就来。" 敬济道:我们现在就走。宋蕙莲道:" 你不等,我就恼你一生!" 于是走到屋里,换了一套绿闪红缎子对衿衫儿、白挑线裙子。又用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着头,额角上贴着飞金并面花儿,金灯笼坠耳,出来跟着众人走百媚儿。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绫袄儿,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满,粉面朱唇。
陈敬济与来兴儿,左右一边一个,随路放慢吐莲、金丝菊、一丈兰、赛月明。出的大街市上,但见香尘不断,游人如蚁,花炮轰雷,灯光杂彩,箫鼓声喧,十分热闹。游人见一对纱灯引道,一簇男女过来,皆披红垂绿,以为出于公侯之家,莫敢仰视,都躲路而行。
宋蕙莲一会儿叫:" 姑夫,你放个桶子花我瞧。" 一会儿又道:" 姑夫,你放个元宵炮丈我听。" 一会儿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会儿又掉了鞋,扶着人兜鞋;左来右去,只和敬济嘲戏。玉楼看不上,说:怎么就只见你掉了鞋?玉箫道:" 她怕地下泥,套着五娘鞋穿着哩!" 孟玉楼道:" 你叫她过来我瞧,真个穿着五娘的鞋儿?" 潘金莲道:" 她昨日问我讨了一双鞋,谁知成精的狗肉,套着穿!" 宋蕙莲提起裙子来,让孟玉楼看。看见她穿着两双红鞋在脚上,用纱绿线带儿扎着裤腿,一声儿也不言语。
这是何等放肆、热辣的宋蕙莲,她不但公开向潘金莲的情人示好,而且把潘金莲的鞋套在自己的鞋上。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潘金莲的狠辣。她像飞蛾一样,拚命向灯火扑去。
3、
古人对宋蕙莲的不满,似乎不不仅是道德的厌恶,还包含对犯禁的恐惧。这种心情犹如我们观看一部恐怖电影,我们惧怕看下去,又想知道结果;犹如看一个在桌子上弹跳的小虫子,我们拍又拍不死,捂又捂不住,只能盼它自己尽快跌倒。
陈敬济和蕙莲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潘金莲如何能放下!
次日早晨见到陈敬济便说道:陈姐夫,你好人儿!和宋蕙莲这个媳妇子打牙犯嘴,不知什么张致!等你大娘来,看我对她说不说!陈敬济道:你老人家还说哩,昨日险些没把小婿腰走折了。跟你老人家走了一路儿,又到狮子街房里回来,一天走了多少里地?一晚上没睡多大会儿,今早差点儿爬不起来。
后来西门大姐回到房子,见到陈敬济便骂道:" 不知死的囚根子!平白和来旺媳妇儿打牙犯嘴,倘忽一时传的爹知道了,淫妇便没事,你死也没处死!"
死也没处死的是宋蕙莲。这个清冷的冬日,在这平等的月光照耀下,充满能量的仆妇宋蕙莲肆意发泄着自己的热情。我们眼看着她逐渐膨胀,被自己的漂亮和西门庆的宠幸烧昏头脑,和仆人吵架,公开挑战潘金莲,这个卖棺材的女儿,不知不觉的走向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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