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来,想去乡下看看。
稻秧在水田里,大概长得蓬勃了,一棵棵,犹如王羲之的字,移用包世臣的评语,乃 " 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 "…… 还真是,乡下一直与我的精神痛痒相关。
一次次在脑子里虚拟地勾画着少年时代的乡下样子:此刻的远山想必也是秧青色,极目远眺,就能望见地平线,一片白雾茫茫,眼界里,处处苍松翠柏的气象,余下的,都是开阔,清朗。
一个星期天,终于开车出了门,没有事先规划好的目的地,只要一直往西开,总会见到水田的。哪知刚出合肥境,车子便一头撞到隔离栏上,无坚不摧的钢筋水泥墩霎时把左前轮开了几道口子,不得不在急速的车流里换胎。来去不明的各路车辆速度奇快,车轮碾过水泥路面发出的噪音惊悚刺耳。这是有车以来的第一次事故,接下来程序繁琐,换好备胎,电话保险公司,把车开去 4S 店维修,最后回到家中,一天迫近尾声。
仍然不死心,又等到另一个珍贵的星期日。这次我们往东开,大约四五十公里后,终于来到一处叫做 " 拐塘 " 的乡下。
房前屋后都是菜园,韭菜、生菜、豆角、苋菜之类,数蕹菜长势最旺,早黄豆也饱满了,半畦西红柿被木棍架起来,结的果子多得不得了,大大小小挤在一起,简直要打起架来,果子青红相间——这是供自家吃的,不会事先摘下来抹药催红。判断西红柿是否自然成熟的法子很简单,把西红柿切开,看有无籽实。那一刻,真想急速奔去菜园,偷几只自然红的西红柿吃吃,想象着它们在我的舌上甜酸适度,汁液淋漓,禁不住咽了一下唾液。终于还是不能去偷。
也真是的,菜园里不见一人。有人,便好办,可以跟他们买。刚摘下的蔬果,尚带着魂气,入嘴,才好吃呢。
想想也丧气,我的至亲如小姨、舅舅都移民到城镇了。我再也没有机会带上一点礼物,开车奔袭几百里,去乡下的他们家,居上一段日子——如今纵然豆角挂架、番瓜坐墩的好时节,却再也不能过上瓜棚豆架的平凡日子。
退而求其次,去往别人的故乡吧——
一排树荫下,几位红润壮满的妇人围坐一群,从一棵棵毛豆秆上摘毛豆——老远地,我仿佛闻着了豆腥气,手指犹如被两头尖尖的毛豆戳了一下,微微的胀痛感。她们脚边,就是池塘,一片好塘口,铺满峥嵘的菱角菜,绿油油的像梅雨季沉闷黏稠的空气,此情此景,整颗心都为之一热。
车慢慢往前走,乡下的意境越来越深,池塘一口连着一口。忽一时,前方顿时亮堂开阔起来——百亩荷塘横亘,是白花藕种,大花大朵的肥白,也是雍容大度 ……
骤然,万音偃止。
荷塘右测是一条蜿蜒窄浅小河,白亮亮的河面上幽幽地荡着薇秧子,数只野鸭幼子正在练习水上漂的步法,一个个张着幼翅,挺胸昂首,在水面急速滑翔。夹岸的波斯菊开着,美得沉郁祥和,沉默着,不自知的样子,一派浑然。
暌隔多少年,终于重新听见布谷鸟的叫声?多年未闻,依旧空灵悠然:" 发棵发棵,割麦插禾 " ——抬头四顾,不见踪影,只先知般丢下一串银铃的脆响,飞远了。
就是这种在宋词里频繁出现的 " 金鹧鸪 " 的叫声,当飞远了传来,别有一种夭斜的气韵,宛如梦境,美好,合度。
此地方圆几十里,不见一块水田,一律栽种了经济作物,或者油桃树、葡萄树,或者藕荷,但见满目葱茏,葳蕤不息的。干净的空气,清澈的水流,也够了。
每每见到荷塘,就会条件反射似的,想起唐诗里横塘停舟的意境,比如:
君家在何处?
妾住在横塘。
停舟暂借问,
或恐是同乡。
读起来平平常常,却深藏一种气氛在里面,可意会,不能言传。反正就是让人一下沉静下来了,是万音偃止的意思。
一次次去往乡下,也无非做了一次深呼吸而已,将肺叶尽情张开灌满,为的是回到城市把它长久地闭合而不感到窒息。
作者 钱红莉
编辑 段筠 / 编审 李枫 / 签发 蒲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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