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恨闲愁成懊恼，

岂知伶俐不如痴。

——金瓶梅

一、

红楼梦中的人物，大多患厌食症，金瓶梅中的人物，大多营养不良。

西门庆家里五十多口人，核心自然是西门庆和吴月娘，外围是小妾和女儿女婿。这些都是主子，围着主子转的，仆人、小厮、丫鬟。

妻妾们都有独立的房子，每月都有月例，但这只能算基本的薪酬，绩效和奖金需要从西门庆那里去争取。西门庆来房里多了，表现好了，自然可以多要几个零花钱。妻妾们聚会，实行 AA 制。没钱的就不愿意聚会。孙雪娥一听说聚会就头大：俺是个没时运的，汉子都好久不来我屋里了。我哪里来的钱。最后可能被潘金莲逼着从头上拔一根簪子下来，算是饭钱。李娇儿是妓院里出身，自觉和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不是一伙，虽然钱也掏了，难免短斤少两。个人的经济状况得看自己娘家，孟玉楼改嫁时南京拔步床就两张，李瓶儿光西洋大珠就有一百颗，衣服头面鞋袜不计其数。李瓶儿尤其大方，睁只眼闭只眼让下人们赚点过手钱。潘金莲前夫是卖馒头的武大，自然没什么积蓄，自己母亲走亲戚来，轿子钱都不舍得掏。李瓶儿死后，为了穿李瓶儿一件皮袄，潘金莲与吴月娘大打出手。潘金莲又是好聚会的，但是每到掏钱的时候，还是要把李瓶儿顶在前边，吃大户，自己能少掏就少掏点儿。

除过四房孙雪娥，每个妻妾跟前都配俩丫鬟。丫鬟们长的漂亮点儿，西门庆能看上的，日子就好过点儿。吴月娘跟前的玉箫、潘金莲跟前的春梅、李瓶儿跟前的迎春，西门庆都受用过。主子受用过，就有了增加收入的资本，西门庆就能赏点儿吃穿。

小厮们有打杂的，有看门的，有跟班的，琴棋书画四个童子，都早早学会看西门庆的眼色行事。书童长得漂亮点儿，西门庆就用了，便受宠；玳安是贴身小厮，最能领会西门庆的心思，帮着西门庆在外拉托，处理社会事务，深得西门庆信任，最后继承了西门庆的家产。丫鬟小厮，相当于家奴，吃喝都在西门庆家里。犯了事主子可以自行买卖。成年后，主子可能帮着找个媳妇，也在西门庆家里打工。

西门庆还雇佣了一批伙计，这些人是西门庆的雇工，职业经理人，事业的合作伙伴，有自己的家业，有时候还参与一点股份，可以分红。

家里两把钥匙，一把在吴月娘那里，一把吊在西门庆腰上。

二、

韩二捣鬼和嫂子鬼混，被扯淡一伙捉奸，韩道国找来应伯爵、西门庆帮忙，彻底翻了案子。扯淡的家长们，知道韩捣鬼原来是西门庆家里的伙计，就凑了四十两银子再找应伯爵帮忙。

应伯爵从四十两银子里拿出十五两，找到了西门庆的男宠书童，说道：昨日晚夕，他们到我家哭哭啼啼，再三跪着央求我，教我对你爹说。我想我替韩伙计说情在先，现在怎么又好管他们的？没办法，教他四家凑了这十五两银子，看你取巧对你爹说，看怎么将就饶他放了罢。

书童是西门庆做官以后，李知县送给西门庆的人情。他本是门子出身，人长的漂亮，处事机灵，还会唱两句，西门庆很是喜欢。

书童收了十五两，告诉应伯爵，十五两少了，需要再添五两：" 既是应二爹分上，叫他再拿五两来，待小的替他说，还不知爹肯不肯。昨日吴大舅亲自来和爹说了，爹不依。小的虼蚤大点儿——能有多大面皮！实对二爹说，小的这银子，不独自一个使，还破些钞儿，转求俺六娘，绕个弯儿替他说，才了他此事。"

伯爵道：" 既如此，等我和他们说。你好歹替他们上心些，他后晌来讨回话。" 书童道：" 爹不知多早来家，你教他明日早来罢。"

书童把银子拿到铺子，用一两五钱，教人买了一坛金华酒，两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鲜鱼，一肘蹄子，二钱顶皮酥果馅饼儿，一钱银子的搽穰卷儿，送到来兴儿屋里，央及他媳妇惠秀替他整理，安排端正。趁潘金莲不在家，送到李瓶儿屋子。托付完事情，又到了前边铺子里，还剩了一半点心和下饭菜，摆在柜上，又打了两提坛酒，请了傅伙计、贲四、陈敬济、来兴儿、玳安儿。众人都一阵风卷残云，吃了个净光。

最终，四十两的银子，应伯爵落二十两，书童大概得十五六两。这是人情的流转，也是生存智慧的流转。

三、

但是，书童请仆人伙计，不巧忘了看门的平安。

平安又瞅见了书童和西门庆在一起干那不正经的事。那时候，书童正出来与西门庆舀水洗手，看见平安儿、画童儿在窗子下站立，把脸飞红了。

书童便转告西门庆：" 前日爹叫小的在屋里，他和画童在窗外听觑，小的出来舀水与爹洗手，亲自看见。他又在外边对着人骂小的蛮奴才，百般欺负小的。" 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说道：" 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来也不算！"

平安儿正在大门首看门，却来了西门庆昔日热结的十兄弟中的白赉光。

这白赉光实在是赶不走，西门庆不得已陪着吃了饭，说了一堆不相干的话。待白赉光告辞去了。西门庆回到厅上，拉了把椅子坐下，就一片声叫平安儿。那平安儿走到跟前西门庆骂道：" 贼奴才，还站着？" 叫答应的，就是三四个排军在旁伺候。那平安不知什么缘故，唬的脸蜡查黄，跪下了。西门庆道：" 我进门就吩咐你，但有人来，答应不在。你如何不听？" 平安道：" 白大叔来时，小的回说爹往门外送行去了，没来家。他不信，强着进来了。小的就跟进来问他：‘有话说下，待爹来家，小的禀就是了。’他又不言语，自家推开厅上槅子坐下。落后，不想出来就撞见了。" 西门庆骂道：" 你这奴才，不要说嘴！你好小胆子儿？人进来，你在那里耍钱吃酒去来，不在大门首守着！" 令左右：" 你闻他口里。" 那排军闻了一闻，禀道：" 没酒气。" 西门庆吩咐：" 叫两个会动刑的上来，与我着实拶这奴才！"

四、

西门庆替书童报了仇，打了平安。潘金莲又放不下。但潘金莲的目标始终对着李瓶儿。

早先，潘金莲忍受不住寂寞，便和孟玉楼的小厮琴童闲中偷乐，被西门庆剥光了衣服抽打。现在李瓶儿和书童一起喝酒，谁知道能干出来什么事！

潘金莲被自己的想象吞噬。她向自己的扩音器孟玉楼传播：" 我要告诉你，我前日去俺妈家做生日去了，不在家，书童小厮揽了人家说事几两银子，买了两盒饭，又是一坛金华酒，掇到李瓶儿房里，和小厮吃了半日酒，小厮才出来。没廉耻货来家，也不言语，还和小厮在花园书房里，插着门儿，两个不知干着什么营生！"

吴月娘一众人在吴大妗子家走亲戚，李瓶儿听说家里孩子哭，也等不得上拜，留下拜钱，告辞回家。稍后，月娘等人四乘轿子，只打着一个灯笼，况是八月二十四日，月黑时分。月娘问：" 别的灯笼在哪里，如何只一个？" 棋童道：" 小的原拿了两个来。玳安要了一个，和琴童先跟六娘家去了。" 月娘便不问，就罢了。潘金莲有心，道：" 姐姐，俺便罢了，你是个大娘子，没些家法儿，晴天还好，这等月黑，四顶轿子只点着一个灯笼，怎么大小都不顾了？"

李瓶儿打了两个灯笼，吴月娘是大娘子，怎么能只打一个灯笼呢 ? 潘金莲从无心处能挑出无数是非来。

五、

精神诞生于闲暇，诞生于富足，诞生于脱离恐惧。红楼梦中的贵族小姐丫鬟们开诗会、谈恋爱、生闷气，感叹时间变化，对春夏秋冬极其敏感。他们对食物缺乏感情，打不起精神。但是在金瓶梅里，我们看到人们迎来送往，在吃喝，在吃喝，还在吃喝。这吃喝常能让人感受出意外的悲凉，那是物质短缺带来的精神短缺。

西门庆已经是清河县的首富，又居着官，他周围的朋友，依然难得饱饭。昔日热结的兄弟白赉光，再三再四地熊在西门庆家里，不过为了谋一顿饭：四碟小菜，牵荤连素，一碟煎面筋、一碟烧肉。西门庆陪他吃了饭。筛酒上来，西门庆又讨副银镶大钟来，斟与他。吃了几钟，白赉光才起身。

应伯爵赞美西门庆：昨日蒙哥送了那两尾好鲫鱼与我。送了一尾与家兄去，剩下一尾，对房下说，拿刀儿噼开，送了一段与小女，馀者打成窄窄的块儿，拿他原旧红糟儿培着，再搅些香油，安放在一个磁罐内，留着我一早一晚吃饭儿，或遇有个人客儿来，蒸恁上那么一碟儿上去，也不枉辜负了哥的盛情。

这段描写，常被拿来作为金瓶梅中美食的代表。似乎应伯爵是一个美食家。可是我依然觉得那是穷困潦倒带来的饥饿记忆。应伯爵的智慧，大多用于谋吃谋穿。他自己家里过生日，甚至要去西门庆的妻妾们那里借首饰戴。他为人办事，必须要谋一份中介费。而这中介费说来也寒酸不已，他对自己老婆说：" 老儿不发狠，婆儿没布裙。贲四这狗啃的，我举保他一场，他得了买卖，自自己扒着饭碗儿，就不用着我了。大官人教他在庄子上管工，一向赚的钱也够了。我昨日在酒席上，拿言语错了他错儿，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来求我。送了我三两银子，我且买几匹布，够孩子们冬衣了。"

不过是为了孩子们穿上冬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