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到猪头烂,
钱到公事办。
—金瓶梅
一、
扬州有一个苗员外,名唤苗天秀。家有万贯资财,四十岁,身边无子,只有一女尚未出嫁。其妻李氏,身染痼疾在床,家事尽托与宠妾刁氏,名唤刁七儿。原是娼妓出身,天秀用银三百两娶来家,纳为侧室,宠嬖无比。
一日,天秀偶游后园,见其家人苗青正与刁氏私语,不由分说,将苗青痛打一顿,誓欲逐之。苗青恐惧,转央亲邻再三劝留得免,终是切恨在心。
天秀有个表兄黄美,举人出身,在东京开封府做通判,亦是博学广识之人。一日,寄一封书来与天秀,请天秀上东京,一则游玩,二者为谋其前程。苗天秀得书大喜,不听妻子劝阻,吩咐家人苗青,收拾行李衣装,多打点两箱金银,载一船货物,带了个安童并苗青,上东京。
不料搭的船只却是贼船,两个艄公皆是不善之徒:一个名唤陈三,一个乃是翁八。这苗青深恨家主,与两个艄公,中途谋杀了苗天秀和安童。
两个艄公把皮箱中一千两金银,并苗员外衣服之类分讫,依前撑船回去了。这苗青另搭了船只,把货物载至临清码头上,钞关上过了,装到清河县城外官店内卸下,见了扬州故旧商家,只说:" 家主在后船,便来也。" 在店发卖货物。
不想安童被一棍打昏,虽落水中,幸得不死,被一个老翁救了,遂在此翁家过活。
一日,年除岁末,渔翁忽带安童正出河口卖鱼,正撞见陈三、翁八在船上饮酒,穿着他主人衣服,上岸来买鱼。安童认得,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见是强盗劫杀人命等事,把状批行了。从正月十四日差缉捕公人,押安童下来拿人。前至新河口,只把陈三、翁八获住到案,责问了口词。二艄公见安童在旁执证,也没得动刑,一一招了。供称:" 下手之时,还有他家人苗青,同谋杀其家主,分赃而去。" 这里把三人监下,又差人访拿苗青,一起定罪。因节间放假,提刑官吏一连两日没来衙门中问事,早有衙门透信的人,悄悄把这件事儿报与苗青。苗青慌了,把店门锁了,暗暗躲在经纪乐三家。
这乐三就住在狮子街韩道国家隔壁,他浑家乐三嫂,与王六儿所交极厚,常过王六儿这边来做伴儿。王六儿无事,也常往他家行走,彼此打的热闹。
二、
我们看这个故事,知道作者对有钱人并不友好。这个苗天秀和西门庆有同样的癖好,喜欢妓女。而这个妓女似乎又有点儿像潘金莲,和下人交好。苗天秀和西门庆一样,都对小妾管束不严。潘金莲和琴童,孙雪娥和来旺,情事爆发,西门庆竟然都能容忍。今天的有钱人,恐怕都做不到。作者批评的,仍然是不修其身,不齐其家,最终都家败人亡。
这是我们第一次完整的看到一个刑事案件的运作。杀人犯苗青求房东乐三,乐三求邻居王六儿、王六儿托小厮玳安,玳安找老板西门庆,西门庆沟通上司夏提刑,最后西门庆又转托东京蔡京府翟管家。这是一个标准的中国人请托办事的过程。在案情的流转中,我们看不到人对人的同情,看不到那个被打死沉冤的人,只看到金钱、人情的流转。
西门庆不要货物,要钱。苗青的货物总共卖了一千七百两银子,得大头的是翟云峰:为彻底摆平苗青一案,夏提刑送了翟云峰二百两银子、两把银壶,西门庆送了金镶玉宝石闹妆一条、三百两银子;其次是西门庆和夏提刑,最后两人所得不过二三百两银子,一条人命,所得似乎嫌少;然后王六儿,先后拿了一百两银子和四套衣服;西门庆手下人玳安、平安、书童、琴童四个家人,苗青总共给了十两银子,玳安在王六儿这边,梯己又要了十两银子。苗青又拿出五十两来,并余下几匹缎子,都谢了乐三夫妇。
苗青杀人担惊受怕,最后落了大概百十两银子。苗青要知道最后只落下这么点儿钱,应该后悔杀人的。这两三千多两银子,似乎所有的人都所得不多。它只是在漫无边际、更为广大的范围内流动。它所到之处,尽皆腐败。
这钱的应用,也都有意思。
王六儿自从得了苗青办事的那一百两银子、四套衣服,与她汉子韩道国就白日不闲,一夜没的睡,计较着要打头面,治簪环,唤裁缝来裁衣服,从新抽银丝䯼髻,又用十六两银子,又买了个丫头──名唤春香──使唤,早晚教韩道国收用;
我们不得不感叹,王六儿是个好夫人,在丈夫和情人之间,她平衡的好!
夏提刑得了几百两银子在家,把儿子夏承恩──年十八岁──干入武学肄业,做了生员。每日邀结师友,习学弓马。
我们也不得不感叹夏提刑是个好父亲,受贿得来的钱,都用在教育子女上。学习弓马,既是求功名,也是保卫国家。
通常的,我们会把一个国家的败亡归结为政权的腐败,归结为执政者、有产者的败徳无能。这样会使得失意者和普罗大众显得无辜和清白。但是金瓶梅不这样给我们看戏,金瓶梅让我们看到全社会的腐败和没落,看到这腐败中没有无辜者,看到所有人的贪婪,看到贪婪是我们这群人本性一样的存在。我们看到的腐败,是上下互动的,是互为因果的。我们看到的是所有人的欲望和私利,看不到人间的公义。有曾孝序这样的清官,但是很快就被清除了。
这不是政权的败落,这是社会的没落。这样的人间是不值得拯救的。
三、
王六儿受乐三嫂子之托,找来玳安,打探案情,打问西门庆。王六儿当下备几样菜,留玳安吃酒。玳安道:" 吃的红头红脸,怕家去爹问,却怎的回爹?"
王六儿道:" 怕怎的?你就说在我这里来。"
第三十四回,因王六儿和韩二捣鬼一事,书童请李瓶儿说项,李瓶儿令书童吃酒。书童道:" 小的不敢吃,吃了快脸红,只怕爹来看见。" 李瓶儿道:" 我赏你吃,怕怎的!"
同样是恃宠而骄,李瓶儿是妾,王六儿以外宅自居。我们在王六儿这里看到的不仅仅是对西门庆的奉承,还有对权力的谄媚。王六儿和西门庆,是一种带着极大落差的亲密。西门庆的家里,吴月娘和西门庆是对等的夫妻,吴月娘也懒得对西门庆说软话,潘金莲李瓶儿,仿佛公司的小股东,她们的争宠,带有天然的正当性,也有自己不愿逾越的底线,潘金莲尽管低贱,总还想逮着机会把西门庆当做没廉耻的行货子;只有王六儿的无知、低贱、奉承,满足了西门庆作为有钱人、掌权者毫无底线的虚荣。
四、
下一回里,突然冒出一个极为幽默的小故事:
一日,西门庆到韩道国家,王六儿接着。里面吃茶毕,西门庆往后边净手去,看见隔壁站台,问道:" 是谁家的?"
王六儿道:" 是隔壁乐三家站台。"
西门庆吩咐王六儿:" 如何教他遮住了这边风水?你对他说,若不与我即便拆了,我教地方吩咐他。"
随后,王六儿与韩道国说:" 邻舍家,怎好与他说的。"
韩道国道:" 咱不如瞒着老爹,买几根木植来,咱这边也搭起个站台来。上面晒酱,下边不拘做马坊,做个东净,也是好处。"
老婆道:" 呸!贼没算计的。比时搭站台,不如买些砖瓦来,盖上两间厦子却不好?"
韩道国道:" 盖两间厦子,不如盖一层两间小房罢。"
于是使了三十两银子,又盖两间平房起来。西门庆差玳安儿抬了许多酒、肉、烧饼来,与他家犒赏匠人。那条街上谁人不知。
作者告诉我们,原来乐三得来的银子,竟然不顾忌王六儿家的感受,新盖了站台!邻居之间的热闹实在经不起考验。但是这风水又关西门庆什么事!韩道国已经连老婆都搭进去了,还谈什么风水好坏!好风水难道不是远离西门庆吗?
这情节又让人联想到苗青杀人案。杀人是一闪念的事情,可是此后的结局,却又大出意料。本来求王六儿,王六儿求西门庆,觉得这事很快就了了。谁知道从玳安到夏提刑到翟谦,到御史曾孝序,从地方扯到中央,从外宅扯到内宅,是如此的繁琐复杂,远超出原来的计划。
本来是西门庆小解的事情,谁知道最后尿出两间房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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