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老去莺莺在,
公子归时燕燕忙。
——金瓶梅
一、
六月里的一天,西门庆出门了。
此行要去的地方,是首都东京,去给蔡京蔡太师祝寿。
终其一生,西门庆都是个不太爱出远门的人。他一生中只去过东京两次,除过本次庆寿,还有一次,是在半年之后,彼时他升了正职,去东京述职。除此之外,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东平府,给知府大人过年过节送礼。
亲家陈洪出事后,西门庆连接上了蔡京的管家翟谦。凡清河县有烦难的事,西门庆都走翟谦的门路,西门庆也成了翟谦的钱口袋,成了翟谦在山东的招待所。但是两个人只是通过仆人交往,始终未见直接的互动。翟谦再三再四邀请西门庆去东京见面,还专意提到蔡太师的大寿。看看蔡太师寿诞将近,西门庆只得择了吉日,吩咐琴童、玳安、书童、画童四个小厮跟随,每个人都抓紧收拾行李。月娘同玉楼、金莲众人,将各色礼物并冠带衣服应用之物,共装了二十余扛。
头一天晚上,妻妾众人又摆设酒肴和西门庆送行。吃完酒,西门庆就进月娘房里宿歇。
次日,看看都收拾停当了,他又走进李瓶儿房里来,看了看孩子官哥儿,对李瓶儿说道:" 你好好调理。要药,叫人去问任医官讨。我不久便来家看你。"
李瓶儿眼里搁着泪道:" 你路上小心保重。"
说罢,和月娘、玉楼、金莲大伙儿送西门庆出了大门。西门庆乘了凉轿,四个小厮骑了头口,望东京进发。
我每每读到西门庆离家出行,看着这一家的妇人依门送丈夫远行,内心都为之一软,想不起他是一个地痞恶霸,想不起他是去东京行贿。
古人出差实为不易,风餐露宿,行脚艰难。中国的路况几千年变化不大,唐朝的诗人走在路上,需要拿着剑,到了宋朝,武松这样的好汉,回家还要提根哨棒,既防止打劫,还要提防老虎。到了清朝,蒲松龄的书生竟然还歇宿在庙里,要防止半夜狐狸敲门。我们不像外国人那样的特立独行,勇于冒险,一个人敢于面对世界和自然。因此,出门这件事情就变成一件至为艰难的事情。
一个中国人,总是生活在他熟悉的社会关系中,他仿佛一只蜘蛛,在他的关系之网中爬行。我们摸不清自己和外部的边界,我们通常离不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我们的豪横也就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西门庆这个在清河县如鱼得水的土鳖,出门时总让人觉得他缺乏自信,惴惴不安,他查点礼物,计算行程,拿起扇子忘记帽子,也许走到半路还想到有东西忘了带。他甚至不如他的仆人。他的仆人地位卑下,听他的指使,出了门伏低伏小,脑瓜灵便,仿佛人人都能接受的笑话。他自己反倒拿不准轻重,坐在凉轿上,让人觉得极为忐忑。
二、
从清河到东京的路,武松当年替知县送礼走过,西门庆的仆人们为主人脱祸、为王六儿的女儿出嫁、为李桂姐求情走过。现在,西门庆又走上前往东京的路。他这一路迤逦行来,与武松大为不同。朝登紫陌,夜宿邮亭,一路看了些山明水秀,相遇的无非都是各路文武官员进京庆贺寿诞,生辰扛不计其数。
除却万年天子贵,只有当朝宰相尊。蔡太师过寿,似乎是全天下的大事。来来往往的行人,似乎都是去东京祝寿的。我们且不管金瓶梅写的是权相蔡京还是奸臣严嵩,但借助此回,却可以照见权相的威权之盛。
一个首都不仅意味着绝对的权力,还有围绕着权力运行的庞大机构、宽广的马路、高大富丽的建筑、严格繁琐的形式。这一切都对一个基层来的干部产生莫名的威慑和高压。
对一个中国人来说,这威压还包括衣食和声色,这是他对中央和权力最具体最直接的感受。西门庆这个声色犬马之徒,对此感受尤为强烈。
他们一行走了十来日,到了东京,进了万寿城门,那时天色将晚,赶到龙德街牌楼底下,就投翟家屋里去住歇。
翟管家盛情款待。两个一直没有谋面的生意伙伴,交接着礼物,交换着感情。官桌摆上珍羞美味来,只没有龙肝凤髓罢了,其余般般俱有,便是蔡太师自家受用,也不过如此。当值的拿上酒来,翟谦先滴了天,然后与西门庆把盏。西门庆也回敬了。两人坐下,糖果按酒之物,流水也似递将上来。
酒过两巡,西门庆便对翟谦说出此行的想法:" 学生此来,单为与老太师庆寿,聊备些微礼孝顺太师,想不见却。只是学生久有一片仰高之心,欲求亲家预先禀过:但得能拜在太师门下做个干生子,便也不枉此生!"
翟谦答应的爽快:" 这个有何难哉!我们主人虽是朝廷大臣,却也极好奉承。今日见了这般盛礼,不惟拜做干子,定然允从,自然还要升选官爵。"
西门庆听说,不胜之喜。饮够多时,西门庆便推不吃酒了。
翟管家道:" 再请一杯,怎的不吃了?"
西门庆道:" 明日有正经事,不敢多饮。" 再四相劝,只又吃了一杯。
西门庆在家里,何等的豪放。外边饮之不足,还要回到家里和爱妾复盘,如今,多饮一杯都嫌过量。
到了晚上,西门庆欣赏东京的床铺,暖床绡帐,银钩锦被,香喷喷的。一班小厮扶侍西门庆脱衣上床。这种香气,又与他和李瓶儿初会大不相同。
只是,西门庆有一个不可告人的毛病,从来不能一个人独睡。
独宿──西门庆一生不惯。我们只能猜想,西门庆一生对女色孜孜不倦的追求,也许有他心理上难以克服的病症。总之,这一晚好难捱过。
三、
一晚上也没睡好,巴到天明,正待起身,翟家门户重重掩着。这时的西门庆颇似农民进城,实在无法忍受多睡。直挨到巳牌时分,才有人把钥匙一路开将出来。随后才是小厮拿手巾香汤进书房来。西门庆梳洗完毕,只见翟管家出来和西门庆厮见,坐下。当值的就托出一个朱红盒子来,里边有三十来样美味,一把银壶斟上酒来吃早饭。
有了翟谦,西门庆便可以插队加塞,避开那乱哄哄的送礼队伍,单独拜见太师。
西门庆恭身进了大门,翟管家接着,只见中门关着不开,官员都打从角门而入。
西门庆便问:" 为何今日大事,却不开中门?"
翟管家道:" 中门曾经官家行幸,因此人不敢走。"
西门庆和翟谦进了几重门,门上都是武官把守,一些儿也不混乱。见了翟谦,一个个都欠身问管家:" 从何处来?"
翟管家答道:" 舍亲打山东来拜寿老爷的。"
说罢,又走过几座门,转几个弯,无非是画栋雕梁,金张甲第。隐隐听见鼓乐之声,如在天上一般。
西门庆又问道:" 这里民居隔绝,那里来的鼓乐喧嚷?"
翟管家道:" 这是老爷教的女乐,一班二十四人,都晓得天魔舞、霓裳舞、观音舞。但凡老爷早膳、中饭、夜宴,都是奏的。如今想是早膳了。"
西门庆听言未了,又鼻子里觉得异香馥馥,乐声一发近了。
翟管家道:" 这里与老爷书房相近了,脚步儿放松些。"
转个回廊,只见一座大厅,如宝殿仙宫。厅前仙鹤、孔雀种种珍禽,又有那琼花、昙花、佛桑花,四时不谢,开的闪闪烁烁,应接不暇。西门庆还未敢闯进,交翟管家先进去了,然后挨挨排排走到堂前。只见堂上虎皮交椅上坐一个大猩红蟒衣的,是太师了。屏风后列有二三十个美女,一个个都是宫样妆束,执巾执扇,捧拥着他。翟管家也站在一边。
西门庆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师也起身,就绒单上回了个礼。──这是初相见了。落后,翟管家走近蔡太师耳边,暗暗说了几句话下来,西门庆理会的是礼。──这四拜是认干爷,因此受了。
西门庆开言便以父子称呼道:" 孩儿没恁孝顺爷爷,今日华诞,特备的几件菲仪,聊表千里鹅毛之意。愿老爷寿比南山。"
蔡太师道:" 这怎的生受!" 便请坐下。
当值的拿了把椅子上来,西门庆朝上作了个揖道:" 告坐了。" 就西边坐地吃茶。
翟管家慌跑出门来,叫抬礼物的都进来。须臾,二十扛礼物摆列在阶下。揭开了凉箱盖,呈上一个礼目:大红蟒袍一套、官绿龙袍一套、汉锦二十匹、蜀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共四十匹、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玉杯犀杯各十对、赤金攒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颗,又另外黄金二百两,送上蔡太师做贽见礼。
蔡太师看了礼目,又瞧见抬上二十来扛,心下十分欢喜,说了声 " 多谢!" 便叫翟管家收进库房去了。一面吩咐摆酒款待。
西门庆因见他忙冲冲,就起身辞蔡太师。
太师道:" 既如此,下午早早来罢。"
翟谦真是会做事的人,他称西门庆 " 舍亲 ",意是是在下的亲家。翟谦娶的小妾乃是王六儿和韩道国的女儿,可是翟谦和西门庆一直互为亲家。一直到西门庆死去。
带着清河县的好奇和疑问,伴随着音乐,西门庆一步一步向蔡京靠近。
四、
那日满朝文武官员来庆贺的,分做三批:第一日是皇亲内相,第二日是尚书显要、衙门官员,第三日是内外大小等职。
只有西门庆,一来远客,二来送了许多礼物,蔡太师到十分欢喜,因此就是正日独独请他一个。
俨然皇亲国戚。
西门庆一生的成功,大多取决于他勇于下重手送礼。他总是会超出对方预期的送上礼物,不由对方不心旷神怡。
见西门庆到了,太师忙走出轩下相迎。西门庆再四谦逊,让:" 爷爷先行。"
自家屈着背,轻轻跨入槛内。
蔡太师道:" 远劳驾从,又损隆仪。今日略坐,少表微忱。"
西门庆道:" 孩儿戴天履地,全赖爷爷洪福,些小敬意,何足挂怀!"
这一国的宰相,国之重臣,和清河县的无赖地痞,两个喁喁笑语,真似父子一般。
二十四个美女,一齐奏乐。蔡太师要与西门庆把盏,西门庆力辞不敢,只领的一盏,立饮而尽,随即坐了桌席。西门庆叫书童取过一只黄金桃杯,斟上一杯,满满走到蔡太师席前,双膝跪下道:" 愿爷爷千岁!"
蔡太师满面欢喜道:" 孩儿起来。"
西门庆直饮到黄昏时候。
西门庆乖巧、礼貌,蔡太师低调、亲切,翟管家周到、详尽,这何曾是我们想象的坏人。西门庆早年惩治李瓶儿潘金莲,要两人脱光了衣服,拿起马鞭抽打。小铁棍拾了潘金莲的绣花鞋,西门庆差点没把孩子打死。那时候的西门庆是个混不吝的大混球。此刻,西门庆这个清河县的土豪劣绅,竟能和当朝宰相喁喁笑语,真似父子一般。
天理人情,这便是中国。
西门庆进化了,他已经进化为这个人情社会的体制人物。
金瓶梅中,有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有西门庆拜蔡京做义父,有李桂姐拜吴月娘做干娘,有王三官拜西门庆做义父,举凡假父假子假兄假弟,都在西门庆死后一风而散。
五、
西门庆归心如箭,便叫玳安收拾行李。翟管家苦死留住,只得又吃了一夕酒,重叙姻亲,极其眷恋。次日早起辞别,望山东而行。一路水宿风餐,不在话下。
只有现在的这等热络,我们才能见证西门庆死后的冷落残酷。
潘金莲把西门庆彻底忘了。
且说月娘家中,自从西门庆往东京庆寿,姊妹们望眼巴巴,各自在屋里做些针指,通不出来闲耍。只有潘金莲打扮的如花似玉,乔模乔样,在丫鬓伙里,或是猜枚,或是抹牌,说也有,笑也有,狂的通没些成色。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只想着与陈敬济勾搭。每日只在花园雪洞内踅来踅去,指望一时凑巧。敬济也一心想着妇人,不时进来寻撞,撞见无人便调戏,亲嘴咂舌做一处,只恨人多眼多,不能尽情欢会。
潘金莲嫁到西门庆家里不久,西门庆留恋丽春院,不舍李桂姐,终日不回家。潘金莲写诗,西门庆不理,潘金莲终日思念,欲火难熬,挂上了西门庆家里的小琴童。那个时候,潘金莲心里还装着西门庆。此刻,潘金莲忘了。她彻底忘了西门庆这个人。
六、
西门庆回来了。
一日,吴月娘、孟玉楼、李瓶儿同一处坐地,只见玳安慌慌跑进门来,见月娘众人磕了头,报道:" 爹回来了。"
月娘便问:" 如今在哪里?"
玳安道:" 小的一路骑头口,拿着马牌先行,因此先到家。爹这时节,也差不上二十里远近了。"
月娘道:" 你曾吃饭没有?"
玳安道:" 从早上吃来,却不曾吃中饭。"
月娘便吩咐整饭伺候,一面就和六房姊妹同伙儿到厅上迎接。妻妾们在厅上等候多时,西门庆方到门前下轿了,众妻妾一齐相迎进去。西门庆先和月娘厮见毕,然后孟玉楼、李瓶儿、潘金莲依次见了,各叙寒温。落后,书童、琴童、画童也来磕了头,自去厨下吃饭。西门庆把路上辛苦并到翟家住下、感蔡太师厚情请酒并与内相日日吃酒事情,细说了一遍。
又问李瓶儿:" 孩子这几时好么?你身子吃的任医官药,有些应验么?我虽则往东京,一心只吊不下家里。"
李瓶儿道:" 孩子也没甚事,我身子吃药后,略觉好些。"
月娘一面收好行李及蔡太师送的下程,一面做饭与西门庆吃。到晚又设酒和西门庆接风。西门庆晚夕就在月娘房里歇了。
两个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欢爱之情,俱不必说。
七、
东京见闻,值得西门庆反复述说,对着家里的妻妾讲故事自然不过瘾,随后还要对应伯爵一干弟兄,对夏提刑一干同事,细细絮叨。西门庆的东京出差,从此成为清河县乃至东平府的传说。
西门庆这一回的出差,值得与七十回前后西门庆的出差对比。这一回时当盛夏,后一回寒冬腊月,这一回妻妾俱在,后一回,李瓶儿母子双亡。这一回,出门前后,念叨的是李瓶儿和孩子,后一回,西门庆虽然升官归来,却不见了李瓶儿母子。他来到李瓶儿的房中,对着李瓶儿的画像,点起香烛,眼泪止不住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每读到此处,我只能拿西门庆当一个正常的中国人看。我看见一个中国人,仿佛一个小虫子,哆哆嗦嗦的进到一个大巢里,又悉悉索索出来,渺小忙碌,不知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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