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豪士天下奇,
意气相投山可移。
济人不惜千金诺,
狂饮宁辞百夜期。
——金瓶梅
一、
囊中羞涩,瓮里没米,房东催租,皮袄早压给当铺了,秋风送寒,常峙节把心里的人扒拉来拉去,四顾茫然,除了找西门大官人,向谁去借钱?
开口借钱实在是人生至难的事情。金瓶梅第一回开宗明义:
这酒色财气四件中,惟有财色二者更为利害。怎见得他的利害?假如一个人到了那穷苦的田地,受尽无限凄凉,耐尽无端懊恼,晚来摸一摸米瓮,苦无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厨前,愧没半星烟火,妻子饥寒,一身冻馁,就是那粥饭尚且艰难,哪讨余钱沽酒!更有一种可恨处,亲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云志气,分外消磨,怎能够与人争气!
常峙节现在便是这样的处境。
西门庆早年热结十兄弟,真正手头宽裕的,就花子虚一人。待花子虚已死,除西门庆蒸蒸日上,其余仍然是帮闲抹嘴,日子没有大的改善。西门庆娶了潘金莲之后,留恋丽春院的李桂姐。李桂姐嘲笑众帮闲只会白吃白喝,当下把众人都伤了。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白嚼,应伯爵带头,众人当下掏钱请客。
常峙节无以为敬,问西门庆借了一钱银子请西门庆!
待众人风卷残云吃完,临出门来,常峙节竟然把借西门庆那一钱银子,写在嫖账上了!
研究晚明经济的人,总觉得那时候资本主义已经萌芽,商品经济极为发达,我们看金瓶梅,觉得那时候社会破碎,罕见农民养家,商业看似繁盛,但是财富聚集在西门庆这样官商一体的人手里。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这样的人,更像是城市的失业者,整天无所事事。西门庆号称山东首富,他热结的十兄弟尚且要借钱度日,其他的城市贫民可想而知。
二、
得知西门庆从东京归来,常峙节忙追随应伯爵到了西门庆家里,听西门庆讲了半天首都见闻,夸张感叹的表情附和到两腮肌肉紧张,起身告辞时才向西门庆道:" 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哥可照顾么?"
说着,只是低了脸,半含半吐。
西门庆道:" 但说不妨。"
常峙节道:" 实为住的房子不方便,待要寻间房子安身,却没有银子。因此要求哥周济些儿,日后少不得加些利钱送还哥。"
西门庆道:" 相处中说甚利钱!只我如今忙忙的,哪讨银子?且待韩伙计货船来家,自有个处。"
这个钉子不软不硬,利息吧不收,钱嘛没有。人嘛,我忙忙的,顾不来你这事!
这个打击何等沉重,你想着他家日进斗金,哪里少你这几两碎银子。您拔根汗毛比我大腿都粗,怎么我这几两碎银子您都倒错不开?当年吴典恩上任驿丞借一百两,您不也大笔一挥,利息都免了?
可是在西门庆看来,吴典恩借钱治办行头请客办事,人家是当了官的,钱是会回来的,是有回报的。你常峙节是个时常借,钱有来无回,相当于白给啊。再说,我有事你也帮不了我啊。
钱没借到,房主又日夜催逼。西门庆从东京回家,今日也接风,明日也接风,一连过了十来日,连个面也碰不上。常言道:见面情难尽。连面都见不上,却告诉谁?每日央了应伯爵,只走到西门庆门首问声,又说不在,就空回了。
回家又被浑家埋怨道:" 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房子没间住,吃这般懊恼气。你平日只认的西门大官人,今日求些周济,也做了瓶落水。"
说得常峙节有口无言,呆瞪瞪不敢做声。只有再起个大早,拉了应伯爵,早早去西门庆家里候着。
三、
应伯爵是他那个时代最好的中介,他凭借对人情世故的洞察,牢牢绑定西门庆这个金主。他帮清河县的实业家李智黄四融资,开拓事业;帮助十兄弟中的吴典恩、常峙节借钱,治办行头打熬生活。在金瓶梅的作者看来,应伯爵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但是应伯爵如果生活在今天,成立一个咨询公司或者律师事务所,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优秀的合伙人。他帮助了商人周转资金,协助西门庆收取利息,他自己赚取中介费,实在是润滑各方的事情。并且他帮常峙节借钱,纯粹是出于私交,不收中介费,说是义举也不为过。
西门庆大概也没想到常峙节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 我曾许下他来,因为东京去,费的银子多了,本待等韩伙计到家,和他理会。如今又恁的要紧?"
伯爵道:" 不是常二哥要紧,当不的他嫂子聒絮,只得求哥早些便好。"
西门庆踌躇了半晌道:" 既这等,也不难。且问你,要多少房子才够住?"
伯爵道:" 他两口儿,也得一间门面、一间客坐、一间床房、一间厨灶──四间房子,是少不得的。论着价银,也得三四十个多银子。哥只早晚凑些,教他成就了这桩事罢。"
西门庆道:" 今日先把几两碎银与他拿去,买件衣服,办些家活,盘搅过来,待寻下房子,我自兑银与你成交,可好么?"
两个一齐谢道:" 难得哥好心。"
不一时,取了一包银子出来。
西门庆对常峙节道:" 这一包碎银子,是那日东京太师府赏封剩下的十二两,你拿去好杂用。"
打开与常峙节看,都是三五钱一块的零碎纹银。常峙节接过放在衣袖里,就作揖谢了。
西门庆道:" 我这几日不是要迟你的,你又没曾寻下房子的。只等你寻下,待我有银,一起兑去便了。"
应伯爵及时送上赞美:" 多少古人轻财好施,到后来子孙高大门闾,把祖宗基业一发增的多了。悭吝的,积下许多金宝,后来子孙不好,连祖宗坟土也不保。可知天道好还哩!"
应伯爵的奉承,乃是一种因果报应的陈词滥调,应伯爵自己都未必相信。西门庆一生待应伯爵不薄,可是西门庆死后,数应伯爵最是无情。
西门庆道:" 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
西门庆这石破天惊的一番话,让人想到圣经里的寓言: " 凡有的,还要加倍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 "。这实在是跳出我们一般人的常识。我们总是喜欢均贫富,潜意识同情贫穷和弱者。可是在西门庆看来,我的钱不是等着济贫的,它是流动赚钱的。西门庆把钱从道德的包裹中拽了出来,看到了钱的流通价值。他意识到,积下财保,是有罪的。西门庆不是巴尔扎克笔下的守财奴,他更像今天的资本家。除了太过享受,西门庆多么像一个新教徒。西门庆是他那个时代少有的商业天才,如果说晚明有资本主义萌芽,我们在西门庆这里倒看见一粒种子。
常峙节智商情商都让人着急。此后,西门庆的孩子官哥病重,偏偏他又走来说话,告诉西门庆,房子寻下了,门面两间,二层,大小四间,只要三十五两。西门庆心里正烦恼,说:" 我不送你罢,改日我使人拿银子和你看去。"
到了第六十回,西门庆孩子已死,西门庆问伯爵道:" 常二哥说他房子寻下了,前后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他来对我说,正值小儿病重,我心里乱,就打发他去了。不知他对你说来不曾?"
伯爵道:" 他对我说来,我说,你去的不是了,他乃郎不好,他自乱乱的,有什么心绪和你说话?你且休回那房主儿,等我见哥,替你提就是了。"
西门庆道:" 也罢,你吃了饭,拿一封五十两银子,今日是个好日子,替他把房子成了来罢。剩下的,叫常二哥门面开个小铺儿,月间赚几钱银子儿,就够他两口儿盘搅了。"
要三十五,给五十,而且操心你们没有谋生的手段,连生计都替你们想好了。这是怎样的西门庆!
西门庆的兄弟中,他对不住花子虚甚多,偷了花子虚的老婆,用了李瓶儿的钱财,可是他待应伯爵、吴典恩、白赉光一众人,堪称厚道。他借给吴典恩一百两银子,利息免收。后来西门庆死了,家中时败势衰,吴月娘守寡,吴典恩竟然指称吴月娘与玳安有奸,恩将仇报。白赉光那样毫无用处的朋友,为了蹭一顿饭,不惜坐在家里死等不出门,他虽然冷淡,但是依然陪坐,等着对方吃饱。此刻,孩子已逝,又是他主动向应伯爵提起,借给常峙节银子,并且考虑到对方的生计。这已经不仅是授人以渔,是授人以渔了。
我们若以中国人的人情世故看,西门庆又何曾无情?
四、
拿着了钱,常峙节故意装出一副苦逼像,任老婆骂的完了,轻轻把袖里银子摸将出来,放在桌儿上,打开瞧着道:
" 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不受这淫妇几场气了。"
那妇人明明看见包里十二三两银子一堆,喜的抢近前来,就想要在老公手里夺去。
常二道:" 你生世要骂把银子买些衣服穿,自去别处过活,再不和你鬼混了。"
那妇人陪着笑脸道:" 我的哥!端的此是那里来的这些银子?"
常二也不做声。
妇人又问道:" 我的哥,难道你便怨了我?我也只是要你成家。今番有了银子,和你商量停当,买房子安身却不好?倒恁地乔张致!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儿,凭你怨我,也是枉了。"
常二也不开口。
那妇人只顾饶舌,又见常二不揪不采,自家也有几分惭愧,禁不得掉下泪来。
常二看了,叹口气道:" 妇人家,不耕不织,把老公恁地发作!"
那妇人一发掉下泪来。两个人都闭着口,又没个人劝解,闷闷的坐着。
作者何等心细,他注意到这屋里只有两人,没人劝解,两人只能闷坐。看着孤坐在家里无衣无食的夫妻,此时才觉得贫贱夫妻百事哀。
五、
此回好多细节,颇堪玩味。
为向西门庆借钱,常峙节一大早请应伯爵吃早餐:
常峙节拉了坐下,量酒打上酒来摆下一盘熏肉、一盘鲜鱼。
这顿饭是何等的寒酸,酒要 " 量 " 着上!
待常峙节拿到银子,与妇人说了一会儿,妇人道:" 你吃饭来没有?"
常二道:" 也是大官人屋里吃来的。你没曾吃饭,就拿银子买了米来。"
妇人道:" 仔细拴着银子,我等你就来。"
常二望街上买了米,又买着一大块羊肉,拿进门来。妇人迎门接住道:" 这块羊肉,又买他做甚?"
常二笑道:" 刚才说了许多辛苦,不争这一些羊肉,就牛也该宰几个请你。"
妇人笑指着常二骂道:" 狠心的贼!今日便怀恨在心,看你怎的奈何了我!"
常二道:" 只怕有一日,叫我一万声:‘亲哥,饶我小淫妇罢!’我也只不饶你哩。试试手段看!"
那妇人听说,笑的往井边打水去了。
当下妇人做了饭,切了一碗羊肉,摆在桌儿上,便叫:" 哥,吃饭。"
常二道:" 我才吃的饭,不要吃了。你饿的慌,自吃些罢。"
这顿饭又吃得何等恓惶,我们何曾见人过 " 栓 " 银子。看见饭,看见羊肉,常峙节说的是,我才吃了。你饿的慌,你吃!
忽然看到夫妻间的温暖,仿佛冬虫复苏,夫妻间要试试手段了!
写西门庆为家里准备秋冬衣服:
只见门外书童和画童两个抬着一只箱子,都是绫绢衣服,气吁吁走进门来,乱嚷道:" 等了这半日,还只得一半。"
伯爵道:" 方才那一箱衣服,是哪里抬来的?"
西门庆道:" 目下交了秋,大家都要添些秋衣。方才一箱,是你大嫂子的。还做不完,才勾一半哩。"
常峙节伸着舌道:" 六房嫂子,就六箱了,好不费事!小户人家,一匹布也难得。哥果是财主哩。"
西门庆和应伯爵都笑起来。
再看常峙节,袖着银子,一直奔到大街上来。看了几家,都不中意。只买了一件青杭绢女袄、一条绿绸裙子、一件月白云绸衫儿、一件红绫袄子、一件白绸裙儿,共五件。自家也对身买了一件鹅黄绫袄子、一件丁香色绸直身,又买几件布草衣服。共享去六两五钱银子。
西门庆家里衣服箱子一抬,豪华毕现;常峙节一件一件买的仔细,却尽显寒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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