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知多罗树，却倚莲花台。

诸天必欢喜，鬼物无嫌猜。

——金瓶梅

一、

西门庆和贾宝玉都 " 毁僧谤佛 "。他们从不同方向对自己的生活提出了质疑。

贾宝玉看透了俗世生活的庸俗和无聊，他用少年的真情真性，照见成年世界蝇营狗苟、汲汲于名利的不堪沉沦，否定了现世生活。西门庆投身红尘，在世俗生活中打滚，在酒色财气中钻营，同样戳穿了现实生活的庸俗虚妄。

西门庆弃绝了一切精神可能。在西门庆看来，所谓精神的生活，什么佛啊道啊，最后都少不了个钱字。

总之，在西门庆眼里，天上地下，金钱为大！

二、

金瓶梅起于玉皇庙，终于永福寺。玉皇庙是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的地方；永福寺是本书第一百回终结之地，是埋葬潘金莲、陈敬济、庞春梅的地方，也是普净和尚度化孝哥的地方。

第四十九回，西门庆在永福寺遇到一位天竺和尚，获赠春药，为西门庆的身体注入能量，加速了西门庆的死亡；本回拉拉扯扯，扯出永福寺的历史，又扯来一位印度和尚，看见永福寺破败凋敝，发愿重修永福寺。知道西门大官人有钱多金，专门来西门庆家里化缘。这和尚不远万里来到中土，要修建永福寺，有点儿像当年的唐僧西天取经。

金瓶梅凡牵扯道家，写的都还真实可信，可是说到和尚尼姑，几无好感。西门庆潘金莲谋杀武大，请了和尚为武大发丧。一干和尚便在午饭后欣赏起西门庆和潘金莲的动作来。李瓶儿死时，王姑子薛姑子为了李瓶儿那点儿经钱，相互贬损，恨不能吞了对方。永福寺虽是金瓶梅一大关节，依然浪漫荒诞。昔日赠药的天竺僧，今天化缘的印度和尚，此后幻化孝哥的雪洞法师，都来无影去无踪，只能说是小说家的当然想象。

印度和尚的这种化缘，表面看志向远大，但落脚处却无外乎 " 仰仗着佛祖威灵，福禄寿永永百年千载，父子孙个个厚禄高官，金山银盖封妻荫子 "，仍然不能洗脱中国人俗世理想。它不像是信仰，更像是一种祝福。

西门庆见了印度和尚，道：在下也有几万产业，忝居武职。不想偌大年纪，未曾生下儿子，有意做些善果。去年第六房贱内生下孩子，咱万事已是足了。偶因饯送俺友，得到上方，因见庙字倾颓，实有个舍财助建的念头！

拿着兔毫妙笔，正在踌躇之际，应伯爵就说：" 哥，你既有这片好心为侄儿发愿，何不一力独成，也是小可的事体。"

西门庆拿着笔笑道：" 力薄，力薄。"

伯爵又道：" 极少也助一千。"

西门庆又笑道：" 力薄，力薄。"

那长老就开口说道：" 老檀越在上，不是贫僧多口，我们佛家的行径，只要随缘喜舍，终不强人所难，但凭老爹发心便是。此外亲友，更求檀越吹嘘吹嘘。"

西门庆说道：" 还是老师体量。少也不成，就写上五百两。"

这场景让人笑倒。应伯爵看热闹不嫌事大，不断往大忽悠，西门庆告诉应伯爵，也不过是遇着这个长老 " 鬼混一会儿 "。

和尚走了，伯爵却道：" 好个长老，想是果然有德行的。他说话中间，连咱也心动起来，做了施主。"

西门庆说道：" 你又几时做施主来？疏簿又是几时写的？"

应伯爵笑道：" 哥，你不知道，佛经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法施，第三才是财施。难道我从旁撺掇的，不当个心施？"

西门庆笑道：" 二哥，只怕你有口无心哩。"

两人拍手大笑。

无论是西门庆还是应伯爵，我们都看不到精神的肃穆庄严，看不到人心对精神生活的敬仰，无论是心施还是法施财施，在西门庆口里说来都是鬼混。

​

三、

金瓶梅遗失的五回中，文字粗陋和情节破绽之处不少，但是这五回却有许多精彩之处，堪为金瓶梅代言。

五十六回，常峙节借钱，西门庆对应伯爵道：" 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

这是我们在中国史书上从未见过的金钱。我们要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后，才开始为金钱证明。我们到上个世纪还认为穷是光荣的，有钱是罪恶的。钱本身就是一种恶。我们仍然把搞金融的人称为资本家，我们今天看资本家依然是罪恶的化身。我们的课本中遍布资本家的罪恶，充满对商业生活的厌恶，对农业失活频频致意，吊在乡村的乳头上不肯离去。但是我们却从五六百年之前，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一个道德败坏的商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明朝中后期，银子作为主要流通货币得以广泛使用，金钱作为独立的存在开始摆脱农业社会的管束，支配王朝的兴废。西门庆这大色魔的声音却成为绝响。

我们的认知距离西门庆太远了。

到了本回，西门庆作为一个商业家，资本家，再次发出让我们震惊的价值主张：

听到西门庆捐款，吴月娘说道：" 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娘、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却不攒下些阴功，与那小孩子也好！"

西门庆笑道：" 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

月娘笑道：" 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儿内，怎生改得！"

这惊世骇俗的话只有西门庆才能说出。也只能从这样的恶人口中，我们才能警惕俗世生活对精神的侵蚀。

西门庆给精神和信仰没留一寸空地。我们也许会吃惊，可是我们又不能不想，我们这样一个没有超越信仰的族群，内心里是多么看重金钱和权力。与西门庆不同的是，我们不过是希望持盈慎满，不要太过分。而此刻的西门庆，这个底层的混混，在权力和金钱加持之下人格膨胀，公然说出了自己的人生宣言。这个宣言颇有点儿打破旧世界的意思，什么佛啊道啊读书人啊，说到底就是权力和金钱，都是钱可以搞定的，你就是上天入地，他都摆脱不了这个真理！

西门庆是真真正正的拜物教的信徒！

水浒传惩罚了西门庆，让他死在武松复仇的刀下。金瓶梅却并不惩罚西门庆，让西门庆死在自己床上。西门庆只能算自然死亡，快乐至死。西门庆最后的死亡反倒对善恶报应因果循环提出了质疑。

西门庆是让我们矛盾的。

四、

贾宝玉和西门庆身上都有一种 " 混 " 劲儿。

红楼梦中说贾宝玉：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

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又说：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

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贾宝玉的 " 混 " 带着一种天真和蒙昧，是和传统生活的格格不入，是对旧有的国和家的无能。西门庆的 " 混 " 有一种来自底层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光棍精神，是我能，他信仰的仍然是金钱和权力！

贾宝玉的 " 混 " 和中国社会是逆向的，西门庆不过是中国社会前进道路上的小道，是相向而行的。

五、

西门庆也有遗憾，忝居武职。他期望自己的儿子将来做个文官，受人尊重。我们借此可以看出，彼时商人和武官仍然得不到足够的尊重。但是，文官没钱，这也是西门庆深知的。西门庆内心最为看重的，还是金钱。

西门庆拉着月娘，走到李瓶儿房里来看官哥。李瓶儿笑嘻嘻的接住了，就叫奶子抱出官哥儿来。只见眉目稀疏，就如粉块妆成，笑欣欣，直撺到月娘怀里来。

月娘把手接着，抱起道：" 我的儿，恁的乖觉，长大来，定是聪明伶俐的。"

又向那孩子说：" 儿，长大起来，恁地奉养老娘哩！"

李瓶儿就说：" 娘说哪里话。假饶儿子长成，讨的一官半职，也先向上头封赠起，那凤冠霞帔，稳稳儿先到娘哩。"

西门庆接口便说：" 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

正说着，不想潘金莲在外边听见，不觉怒从心上起，就骂道：" 没廉耻、弄虚脾的臭娼根，偏你会养儿子！也不曾经过三个黄梅、四个夏至，又不曾长成十五六岁，出幼过关，上学堂读书，还是个水泡，与阎罗王合养在这里的，怎见的就做官，就封赠那老夫人？怪贼囚根子，没廉耻的货，怎的就见的要做文官，不要象你！"

正在唠唠叨叨，喃喃呐呐，一头骂，一头着恼的时节，只见玳安走将进来，叫声 " 五娘 "，说道：" 爹在那里？"

潘金莲便骂：" 怪尖嘴的贼囚根子，哪个晓的你什么爹在那里！怎的到我这屋里来？"

这一回的怪异之处甚多：

其一，玳安是何等有眼色的小厮，自然知道西门庆热心的人是李瓶儿，怎么可能去向潘金莲打听西门庆的下落；

其二，钱这个玩意儿，是好动不好静的，是要流通的。此前李智黄四想西门庆借钱，西门庆也要反复筹措。这一回却出手就是五百两，让人费解；

其三，西门庆是一个务实的商人，既然对吴月娘公然宣示自己的主张，绝不会为了空泛的祝福就拿出这么多银子；

第四，永福寺是周守备的香火院，西门庆多次在这里饮宴送客，何以凋敝如此，想不通；庞春梅出嫁后，曾经在这里偶遇吴月娘孟玉楼，我们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西门庆大笔捐款的痕迹。

第五，本书第五十一回，西门庆在自己家里看见吴月娘招待薛姑子，问月娘：" 哪个是薛姑子？贼胖秃淫妇，来我这里做什么！" 此前，无论是王姑子薛姑子，看见西门庆回家都急速回避。

第六，官哥儿似乎身体健康了，这和此后的情节显然不符。

这一回，薛姑子看见西门庆向永福寺募捐，两人竟然毫无芥蒂，亲热的 交流起来。薛姑子向西门庆化缘，西门庆竟然笑道：" 姑姑且坐下，细说什么功果，我便依你。"

在遗失的五回里，常峙节借钱，引出西门庆对金钱的宏论，永福寺捐款，带出西门庆的人生宣言，都是这五回中极端精彩之处，可是细节的不周到不细致，描写的粗糙，也是这五回让人感到遗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