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AKER陕西 2023-09-13
【狮子王第一奇书笔记】金瓶梅第六十一回:游荡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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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无限伤心事,

付与黄鹂叫几声。

——金瓶梅

一、

有天晚上,王六儿和韩道国睡到半夜——天知道,这两口子睡到半夜怎么想起西门庆了——王六儿对老公说 :

" 你我被他照顾,挣了恁些钱,也该摆席酒儿请他来坐坐。况他又丢了孩儿,只当与他释闷,他能吃多少!彼此好看。就是后生小郎看着,到明日南边去,也知财主和你我亲厚,比别人不同。"

西门庆看顾王六儿,王六儿一直认为是高攀。她不像潘金莲,甫一见面便觉得 " 这段婚姻就着落在这里了 ",还动不动要写诗,无论在感情还是肉体上,都希望能争得独宠;也不像宋蕙莲,西门庆刚一上手,就嘲弄西门庆像个叫花子,初次约会放在冷汪汪的山洞里。在王六儿眼里,西门庆是永远的 " 大爹 ",是杀身难报的大官人,是财源。王六儿不懂感情,只动身体。她对自己的定位就是爹的小淫妇。

显然,西门庆看上王六儿这个大甩瓜脸,不仅仅是她的风情,还因为在王六儿这里享受到一种肆意妄为的尊严。西门庆初见潘金莲,自称 " 小的 "。但是在王六儿这里,西门庆嫖客,更是大爹,是恩人!

夫妻两人一拍即合。韩道国道:" 我心里也是这等说。明日初五日是月忌,不好。到初六日,安排酒席,叫两个唱的,具个柬帖,等我亲自到宅内,请老爹散闷坐坐。我晚夕便往铺子里睡去。"

王六儿道:" 平白又叫什么唱的?只怕他酒后要来这屋里坐坐,不方便。隔壁乐三嫂家,常走的一个女儿申二姐,年纪小小的,且会唱,她又是瞽目的,请将她来唱唱罢。要打发她过去还容易。"

韩道国道:" 你说的是。"

韩道国有热情但是欠考虑,叫两个唱的来不是添麻烦吗?叫个瞎子。

这真是女人才有的心思。

看王六儿和韩道国忙乎,我常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道德黑洞。我的道德感忽然被吸走了。如果放下道德的困扰,摆脱伦理的羁绊,我们看到的是多么默契的一对夫妻啊。他们总是能在复杂的伦理纠缠中达成一致:

王六儿和自己的弟弟韩二捣鬼混,韩道国默许,不以为耻;

西门庆看顾王六儿,韩道国主动睡到铺子里去,给大官人把地方腾开;

夫妻东京逃难归来,王六儿和闺女韩爱姐在临清码头卖淫谋生,湖洲的何官人看上了女儿韩艾姐,女儿不愿意,韩道国竟然推荐了自己的老婆;

未几,何官人看韩道国一家过得艰难,把老韩一家人带到了自己老家;何官人病死,王六儿一家又拉扯着何官人的女儿生活;

韩道国病死后,韩捣鬼王六儿叔嫂俩人竟然又过到了一起。

这是怎样的人生啊!伦理的紧张消失了,道德尴尬排除了,武氏兄弟和潘金莲那种内在的耻辱感没有了。韩捣鬼什么时候想过不要王六儿?王六儿何曾想过毒死韩捣鬼?不是说 "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 吗?韩道国夫妇没有;不是说叔嫂通奸猪狗不如吗?怎么王六儿和韩氏兄弟、何官人在一起竟然有点儿患难与共的感觉?

王六儿和韩道国身上始终有一种伦理和肉体无法触及的默契。似乎把人和人黏连在一起的,不仅仅是肉体,不仅仅是感情,还有一种我们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他们反倒让人觉得,他们才是那种灵魂相契的人。当命运把两个人捏在一起的时候,似乎在一起生活成了一种信仰,在一起生活超越了肉体和感情的交往。只要在一起,你和谁睡,怎么搞,似乎都成了可以忽略的事。什么爱情、肉欲都是浮云,咱们在一起共同过日子才是正经事。

金瓶梅是一本关于欲望的书,但是我们却看到,王六儿和韩道国,潘金莲庞春梅和陈敬济,甚至孙雪娥和来旺,都有一种超越了肉体和爱情的亲昵。

这是什么呢?

二、

因为自知是个"丑"货,觉得杀身也难报大官人,所以王六儿在床上表现得极度开放和坦荡:

老婆口里百般言语都叫将出来。良久,只听老婆说:" 我的亲达!你要烧淫妇,随你心里拣着哪块只顾烧,淫妇不敢拦你。左右淫妇的身子属了你,怕哪些儿了!"

西门庆道:" 只怕你家里的嗔是的。"

老婆道:" 那忘八七个头八个胆,他敢嗔!他靠着那里过日子哩!"

西门庆道:" 你既一心在我身上,等这遭打发他和来保起身,亦发留他长远在南边,做个买手置货罢。"

老婆道:" 等走过两遭儿,却教他去。省的闲着在家。他说在外边走惯了,一心只要外边去。你若下顾他,可知好哩!等他回来,我房里替他寻下一个,我也不要他,一心扑在你身上,随你把我安插在哪里就是了。我若说一句假,把淫妇不值钱身子就烂化了。"

西门庆道:" 我儿,你快休赌誓!"

连西门庆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这种不要命的陈情只在王六儿口里出现过。面对王六儿,西门庆享受的不仅仅是动物的快感,还体会到人上人的尊严。潘金莲虽然能让西门庆感受到动物的快感,潘金莲却常常要剥下西门庆的面子。

从王六儿家里回来,西门庆来到潘金莲房里,道:" 我儿,又早睡了?"

金莲道:" 稀幸!哪阵风儿刮你到我这屋里来!" 因问:" 你今日往谁家吃酒去来?"

西门庆道:" 韩伙计打南边来,见我没了孩子,一者与我释闷,二者照顾他外边走了这遭,请我坐坐。"

金莲道:" 他便在外边,你在家又照顾他老婆了。"

西门庆道:" 伙计家,哪里有这道理?"

妇人道:" 伙计家,有这个道理!齐腰拴着根线儿,只怕㒲过界儿去了。你还捣鬼哄俺每哩,俺每知道的不耐烦了!你生日,贼淫妇她没在这里?你悄悄把李瓶儿寿字簪子,黄猫黑尾偷与他,却叫她戴了来施展。大娘、孟三儿,这一家子哪个没看见?吃我问了一句,她把脸儿都红了,她没告诉你?今日又摸到那里去,贼没廉耻的货,一个大摔瓜长淫妇,乔眉乔样,描的那水鬓长长的,搽的那嘴唇鲜红的──倒象人家那血毴。什么好老婆,一个大紫腔色黑淫妇,我不知你喜欢她哪些儿!嗔道把忘八舅子也招惹将来,一早一晚教他好往回传话儿。"

西门庆坚执不认,笑道:" 怪小奴才儿,单管只胡说,哪里有此勾当?今日他男子汉陪我坐,她又没出来。"

妇人道:" 你拿这个话儿来哄我?谁不知他汉子是个明忘八,又放羊,又拾柴,一径把老婆丢与你,图你家买卖做,要赚你的钱使。你这傻行货子,只好四十里听铳响罢了!"

西门庆依然嘴硬,潘金莲道:你腊鸭子煮到锅里──身子儿烂了,嘴头儿还硬。见放着不语先生在这里,弄的恁个样儿,嘴头儿还强哩!若是信着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罢。贼没羞的货,一个大眼里火行货子!你早是个汉子,若是个老婆,就养遍街,㒲遍巷。

第五十七回,吴月娘劝西门庆多行善事,收敛行为。西门庆曾经说过令我们震惊的话: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

那一回夫子自道,让我们看到西门庆是多么嚣张无忌、色胆包天,此一回,西门庆那内心永不满足的色欲再次被潘金莲道了出来。

潘金莲是对西门庆认识最到位的人。他们都是肉体的游荡者,他们都把欲望的满足视作人生最大的幸福。西门庆的情感缓释似乎只有通过肉体、通过不断制造各种热闹的活动才能释放。这个肉体的行者没法专注放在一个人身上。

三、

西门庆这个夜游神,这个肉体流浪者,这个一直走在追欢道路上的大官人,正在伤害自己唯一有感情的人。

早先,西门庆生日,王六儿来拜寿,头上带着一根宫里才有寿字金簪。这是李瓶儿才有的簪子。潘金莲发现了,孟玉楼吴月娘发现了,李瓶儿怎么能看不见 ? 自己的心爱之物,再次戴在她人的头上,李瓶儿怎能不伤心?

李瓶儿将死,仍然拴不住西门庆的心。

王六儿家里,韩道国夫妇请的盲人申二姐唱了一曲 " 锁南枝 "。这曲子打动西门庆的竟然是,让西门庆想起了郑爱月!西门庆在王六儿身边,想的却是郑爱月!

待从王六儿家里归来,已有二更天气,走到李瓶儿房中。李瓶儿睡在床上,见他吃的酣酣儿的进来,说道:" 你今日在谁家吃酒来?"

西门庆道:" 韩道国家请我。见我丢了孩子,与我释闷。他叫了个女先生申二姐来,年纪小小,好不会唱!又不说郁大姐。等到明日重阳,使小厮拿轿子接他来家,唱两日你每听,就与你解解闷。你紧心里不好,休要只顾思想他了。"

和潘金莲不同,李瓶儿知道西门庆跑到王六儿家里干嘛去了,但是她不说破。李瓶儿和潘金莲是绝然不同的处事方式。李瓶儿也许看透了人生,但是她只是绝望,只是悲凉,只是不再努力。潘金莲洞明世事,但是她处处要戳破。

西门庆要和李瓶儿睡。李瓶儿道:" 你没的说!我下边不住的长流,丫头替我煎药哩。你往别人屋里睡去罢。你看着我成日好模样儿罢了,只有一口游气儿在这里,又来缠我起来。"

西门庆道:" 我的心肝!我心里舍不的你。只要和你睡,如之奈何?"

李瓶儿瞟了他一眼,笑了笑儿:" 谁信你那虚嘴掠舌的。我倒明日死了,你也舍不的我罢!"

又道:" 亦发等我好好儿,你再进来和我睡也不迟。"

西门庆坐了一回,说道:" 罢,罢。你不留我,等我往潘六儿那边睡去罢。"

李瓶儿道:" 原来你去,省的屈着你那心肠儿。他那里正等的你火里火发,你不去,却忙惚儿来我这屋里缠。"

西门庆道:" 你恁说,我又不去了。"

李瓶儿微笑道:" 我哄你哩,你去罢。"

于是打发西门庆过去了。李瓶儿起来,坐在床上,迎春伺候他吃药。拿起那药来,止不住扑簌簌香腮边磙下泪来,长吁了一口气,方才吃了那盏药。

李瓶儿孩子新故,正伤心无限,西门庆却去王六儿那里解闷;回到屋里,转身又去潘六儿那里歇宿!潘金莲是谁?潘金莲是杀死官哥儿的凶手啊!

这个没心没肺的西门庆啊!

李瓶儿的悲伤一直到与吴月娘一众人重阳赏菊时才迸发出来!

众人非要李瓶儿出来听曲,李瓶儿抱病点了一首 " 紫陌红尘 "。这首曲子绣像本不载,词话本里有:

" 紫陌红径,丹青妙手难画成,触目繁华如铺蜀锦。料应是春负我,我非是辜负了春。为着我心上人,对景越添愁闷。"

" 梧叶儿飘金风动,渐渐害相思,落入深深井。一日一日夜长,夜长难挨孤枕。懒上危楼,望我情人,未必多情与奴心相应。他在哪里、哪里贪欢恋饮。"

" 长吁气,两三声,斜倚定帏屏儿思量那个人。一心指望,梦儿里略略重相见。扑扑簌簌雪儿下,风吹檐马,把奴梦魂惊,叮叮当当,搅碎了奴心。"

这是真正的相思彻骨啊!这才是李瓶儿那一晚真实的心里感受啊!她一直在等着西门庆,她是多么希望西门庆能留下来啊!

四、

李瓶儿的痛苦,我们只有在西门庆的热闹中体会;西门庆的恶俗和无情,我们只有在李瓶儿死亡的时候体会。

重阳节,李瓶儿的死期将近。西门庆家里依然繁花似锦,又是吃螃蟹又是赏菊花。

西门庆、应伯爵与常峙节在松墙下正看菊花。原来松墙两边,摆放二十盆,都是七尺高,各样有名的菊花,也有大红袍、状元红、紫袍金带、白粉西、黄粉西、满天星、醉杨妃、玉牡丹、鹅毛菊、鸳鸯花之类。

对李瓶儿来说极端凄清的时节,西门庆家里却是富贵的菊花满地!陶渊明独爱的菊花,在西门庆家里却是富贵气象!

更难得的是应伯爵的凑趣:

伯爵只顾夸奖不尽好菊花,问:" 哥是哪里寻的?"

西门庆道:" 是管砖厂刘太监送的。这二十盆,就连盆都送与我了。"

伯爵道:" 花到不打紧,这盆正是官窑双箍邓浆盆,都是用绢罗打,用脚跐过泥,才烧造这个物儿,与苏州邓浆砖一个样儿做法。如今那里寻去!"

全程不夸花,只夸盆!

夸盆的时候,两个人又说到给常峙节暖房,暖房的时候又提到女人:

西门庆道:" 俺每几时买些礼儿,休要人多了,再邀谢子纯你三四位,我家里整理菜儿抬了去──休费烦常二哥一些东西──叫两个妓者,咱每替他暖暖房,耍一日。"

常峙节道:" 小弟有心也要请哥坐坐,算计来不敢请。地方儿窄狭,只怕亵渎了哥。"

西门庆道:" 没的扯淡,那里又费你的事起来。如今使小厮请将谢子纯来,和他说说。"

伯爵因问:" 哥,你那日叫那两个去?"

西门庆笑道:" 叫将郑月儿和洪四儿去罢。"

伯爵道:" 哥,你是个人,你请他就不对我说声,我怎的也知道了?比李桂儿风月如何?"

西门庆道:" 通色丝子女不可言!"

此后便是大吃螃蟹。

西门庆令左右打开盒儿观看:四十个大螃蟹,都是剔剥净了的,香喷喷,酥脆好食。

西门庆旋教开库房,拿出一坛夏提刑家送的菊花酒来。打开碧靛清,喷鼻香。须臾,大盘大碗摆将上来,众人吃了一顿。然后才拿上酿螃蟹并两盘烧鸭子来,伯爵让大舅吃。连谢希大也不知是什么做的,这般有味,酥脆好吃。西门庆道:" 此是常二哥家送我的。"

大舅道:" 我空痴长了五十二岁,并不知螃蟹这般造作,委的好吃!"

伯爵又问道:" 后边嫂子都尝了尝儿不曾?"

西门庆道:" 房下每都有了。"

我们只有在李瓶儿将死的时候,才能看穿西门庆和应伯爵吴大舅,这一群沉溺在食色中的动物是何等的无情和恶俗。他们只关注吃喝嫖赌,他们陷溺在食槽中,他们只受本能的驱使,缺乏对生命的真正同情。我们当然不能否定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感情,但是那种爱太微弱了,西门庆从未有意收束自己的欲望,西门庆放纵自己的肉体。

他最后死于欲望,而不是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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