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不由人算计，

一生都是命安排。

——金瓶梅

一、

李瓶儿死了，西门庆的魂丢了。

如果说文学是编织人身体、感情、灵魂的故事，在金瓶梅中，我们看到的更多是身体的相遇。我们看到西门庆这个身体的行者，和一群男女不断碰撞、呻吟。所谓的酒色财气，不过是在浇灌没有灵魂的躯体。我们看不到人的精神和感情。期间，我们也见过潘金莲的失落、李瓶儿的不如意，但是，这些不满的情绪，很快就因为她们的移情别恋变得轻逸肤浅。那种轻微的吟叹，即便付出了杀人的代价，我们感受到的也只是情绪的恐惧和感伤。

但是，李瓶儿之死，却骤然拨动了我们的心弦，使我们的眼泪再也止不住，竟然陪着西门庆和李瓶儿潜然泪下。

这到底是为什么？

二、

金瓶梅也是一部关于聚散离合的小说，但是它太过生动、丰富、精彩的写实，让我们经常陷溺在琐碎的细节之中，以为这不过是一部世情小说。

然后，到了李瓶儿之死，我们突然触碰到了西门庆的眼泪，我们突然发现，有一对男女似乎出离了酒色财气，脱离了物质和人情世故，变得富有真情了。

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 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白头相守，谁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他。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苦口说你？"

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 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做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

我们不能不重新审视西门庆，这还是那个拿着鞭子抽打李瓶儿的混账吗？这还是那个整天转战于床底之间的浪子吗？

我们再回忆他昔日对吴月娘说过的话：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

这是何等的志得意满，无所不能。然而，此刻，这个官僚、恶霸、浪子，却匍匐在潘道士的脚下，颤颤栗栗，流着眼泪，苦苦哀求，期望能让自己的小妾多活几天。面对李瓶儿的病体，他变得无力、软弱、多泪。

可是，道士告诉他，不但人救不过来，今天晚上，如果再和李瓶儿接触，也会 " 祸及汝身 "！

我们这时看到了一个孤独的男人，他一生中从不愿独自一人安静片刻，即便是在外出差，他也不愿独睡，没有女人，他也要男人陪伴。可是此刻，他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掌着一枝蜡烛，心中哀恸，口里只长吁气，寻思道：" 法官教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厮守着和她说句话儿。"

武松追杀他，他吓得跳到人家茅坑，亲家陈洪出事，他吓得关门闭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现在，面对将死的李瓶儿，他竟然不顾法官的告诫，毅然走了进去。

他不怕死吗？

李瓶儿面朝里睡，听见西门庆进来，翻过身来便道：" 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进来了？那道士点得灯怎么说？"

西门庆道：" 你放心，灯上不妨事。"

李瓶儿道：" 我的哥哥，你还哄我哩，刚才那厮领着两个人又来，在我跟前闹了一回，说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你！’发恨而去，明日便来拿我也。"

西门庆听了，两泪交流，放声大哭道：" 我的姐姐，你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谁知你又抛闪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也没这等割肚牵肠。"

为了和李瓶儿在一起，他竟然不在意死？

待李瓶儿已死，他也不顾什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捧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 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什么！"

我们从没在古代的文化中看到如此具体、真实、世俗的男人，即便在日常的生活中，我们也罕见一个中国男子，对一个女人如此流露真情。我们也从没有见过一个世俗的中国的男人，能当着医生、道士、妻妾、仆从、朋友如此毫无节制的哭叫着流出自己的眼泪。我们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从中国男人的硬壳中，破壳而出，动了真情。

也许只有西门庆这样毫无礼数、混账浪荡的男人，才能真正迸发出一个男人不可抑制的真情。而我们大多数的中国人，在礼教的捆绑中，在诗文戏曲中，在曲曲折折、哀哀婉婉中，把自己的真情真性遮挡了起来。直到红楼梦，我们才看到，一个男人热烈的爱上了女人，把女人视作水做的骨肉。

但那不过是个孩子。而西门庆不但是一个成人，还是一个成熟的官僚，一个本地有影响的企业家。

三、

李瓶儿的葬礼，是西门庆的一系列混账作为，西门庆越是深情混账，越是被人看不惯，招人嫌。张竹坡、文龙一干人，都认为西门庆坏了礼数，对一个小妾竟然身着重孝，大哭大叫，一跳三尺高，形同小丑。

西门庆磕伏在李瓶儿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 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

吴月娘听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了，说道：" 你看韶刀！哭两声儿，丢开手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就脸挝着脸儿哭，倘或口里恶气扑着你是的！她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各人寿数到了，谁留的住 ? 哪个不打这条路儿来？"

吴月娘当然心里不舒服。我是大娘子，这样的深情首先得对大娘子。你这些年到处乱搞，家鸡打的团团叫，我作为正头大娘子心里能好过？你说李瓶儿没过好日子，是说我对李瓶儿不好么？

西门庆熬了一夜没睡，心中悲恸，神思恍乱，只是没好气，骂丫头、踢小厮，守着李瓶儿尸首。

潘金莲自以为受宠，去劝慰：人已死了，你恁般起来，把骨秃肉儿也没了。你在屋里吃些什么儿，出去再乱也不迟。

西门庆倒把眼睁红了的，骂道：狗攮的淫妇，管你什么事！

吴月娘想让陈敬济去劝，敬济道：" 我是不敢请他。头里小厮请他吃饭，差些没一脚踢杀了，我又惹他做什么？"

他不但茶饭不吃，而且，连妻妾的床也不上了，晚夕就在李瓶儿灵旁装一张凉床，拿围屏围着，独自宿歇。天明便往月娘房里梳洗，穿戴了白唐巾孝冠孝衣、白绒袜、白履鞋，绖带随身。

这还是那个浪荡的西门庆吗？

四、

西门庆是一个被中国世俗社会洗礼过的人，他自然是一个中国社会的恶人坏人，但他不是中国社会的逆行者，他不是深恶儒家礼教的贾宝玉。西门庆不是，西门庆恰是中国世俗社会的同道。我们看围绕西门庆周围的人，上自宰相守备官僚太监，下至医僧道卜秀才举人，再加上应伯爵韩捣鬼李桂姐甚至那些踢球的卖艺的一众屑小，他们相向而行，如鱼得水。他们只有得势、失势的区别，并无道德理念的根本差异。差异只是西门庆走的更远，更过分。别人也许一妻三妾，西门庆偏偏一妻六妾。我们看周守备这个金瓶梅中的好人，最后不也是任凭庞春梅在家里胡作非为吗？那些明朝的皇帝，不也炼丹养生宠太监厮混养母任意妄为吗？

只是，当李瓶儿死了，西门庆的混账气发作，夹着被子，独自睡到李瓶儿灵旁的凉床上，我们才骤然发现了一个人的真情真性。

而这唯一的真情，也仅限于西门庆对李瓶儿。

李瓶儿一死，吴月娘先把李瓶儿房里柜子钥匙立即收了。

孟玉楼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看着西门庆大哭，埋怨的不是李瓶儿，而是西门庆 : 倒是他爹非要分出个三六九等。

潘金莲人心大快，但犹觉不足。竟然要给李瓶儿脚上穿 " 那双平时她喜欢的大红鞋 "，试图让李瓶儿地狱里也要往火坑里跳。玳安说，如今六娘死了，这前边又是她的世界！

至于仆妇如冯妈尼姑王姑子干女儿吴银儿，她们虽然记得李瓶儿的好，可是要他们对李瓶儿动情，没有李瓶儿赠物的提醒，真难！

玳安和傅伙计两人联床夜话，向玳安说道：" 你六娘没了，这等棺椁念经发送，也够她了。"

玳安道：" 她的福好，只是不长寿。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他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银子休说，只金珠玩好、玉带、绦环、鬏髻、值钱的宝石，也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

这固然是对西门庆深情的质疑，可是金瓶梅的令人叹服之处在于其后不懂声色的描写 :

两个说了一回，那傅伙计在枕上齁齁就睡着了。玳安亦有酒了，合上眼，不知天高地下，直至红日三竿，都还未起来。

李瓶儿的世界，除了西门庆能有此深情眷恋，还有谁呢？别人还不是在枕上齁齁就睡到日上三竿？

五、

李瓶儿死了，她死于潘金莲的折磨，死于花子虚的纠缠，也死于西门庆。

西门庆是个色魔，西门庆对女人的爱，就是做爱。

第二十七回，李瓶儿私语翡翠轩，西门庆和李瓶儿做爱，彼时李瓶儿已有身孕；

第五十回，西门庆刚得胡僧的春药，初试王六儿，意犹未尽，回来又缠住李瓶儿交欢。彼时，李瓶儿道：我到明日死了，你也只寻我？

就此，李瓶儿落下病根。

李瓶儿死的那晚，应伯爵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根玉簪折了。那天晚上，西门庆也做了一个梦，他对应伯爵说：

" 我昨夜也做了恁个梦，和你这个一样儿。梦见东京翟亲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儿，内有一根簪子折了。我说，可惜了。醒来正告诉房下，不想前边断了气。好不睁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眼不见就罢了。到明日，一时半刻想起来，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也！──先是一个孩儿没了，今日她又长伸脚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什么？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

金瓶梅不是一本关于救赎的小说，金瓶梅中的人物都无反思能力。西门庆还没亏欠人吗？西门庆毒杀武大，致死宋惠莲宋仁，干的坏事还少吗？其他的，潘金莲天不怕地不怕，心狠手辣，吴月娘号称在家菩萨，做梦都和潘金莲争夺李瓶儿的遗产。孟玉楼不过是一个心机缜密追求自己幸福的小妇人。即便如李瓶儿这样有罪感的人，也只是惧怕花子虚的鬼魂，从没忏悔过良心上的亏欠。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小说里写到：有良心的人，一旦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就会深感痛苦。这也是对他的一种惩罚，是苦役之外的惩罚。

可是，我们在金瓶梅中实在找不到这样的忏悔和反省，我们实在找不到这样的良心。在忧惧中死亡的李瓶儿，只能指望王姑子的血盆经来救赎自己。

李瓶儿死了，西门庆梦中那六根簪子中的一根，断了。但这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