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AKER陕西 2023-09-20
【文化】贾平凹新作《河山传》发表于《收获》,邀您共读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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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贾平凹新作《河山传》由《收获》杂志2023年第5期首发,这是作者继去年5月出版《秦岭记》后的又一长篇力作。该作品入选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单行本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

洗河六趾,貌丑,父母去世后他从崖底村来到西安,就没打算回去。他不愿去工地搬砖,而是走街串巷爆米花。他捡到一张大老板名片,就让人写一条横幅:"到了西安,就找罗山。"爆米花时就拉开横幅。一天,他竟然真的遇到了罗山,靠着勤奋与聪黠,成为罗山的助理,再后来,做了秦岭里风景秀丽的"花房子"的管家……

评论家孟繁华评《河山传》时说,这部作品承袭了世情小说、笔记小说和志人小说的传统,以时间为经,人物与事件为纬,讲述了1978-2020年间几代进城农民的故事,交织着民营企业家的风云际会,生动的世风人情,出人意料的命运走向,堪称一部小人物的"列传",当下世风的"喻世明言","一部地地道道具有现代意识的、讲述中国变革时代经验和中国故事的小说。"

"文學陝軍"邀您共读精彩节选。

……

一九九六年春节一过,县上开始实施低保政策,崖底村开始评定缺乏劳力、生活没依靠、鳏寡孤独的贫困户。初定了十户,其中有残疾人李巴子,中了风半身不遂的张回,没儿没女已八十岁的林菊花,患了乙型肝炎的樊宁,还有刘长为。因为刘长为结婚后,王桂香大多时间在娘家不回来,他自己饥一顿饱一顿,那件西服前有拉链后有兜的,他是正面穿,反面穿,已经穿烂了,看着恓惶。但好多人不同意,说刘长为不是残疾,也没大病,他能娶媳妇,还有一辈子没碰过女人的人呢,他日子没过好,是王桂香不好好过么。村长就取消了刘长为,补上了洗河。补上洗河,又有人反对,认为洗河虽是孤儿,但洗河是个浪荡鬼,低保是保穷不保懒呀,把洗河也取消了。村长仍还念及洗河,崖底村到镇街之间的北塬上有上万亩的梢林,一直有个护林员,三月份护林员去世,镇政府让崖底村派一名新的护林员,村长就让洗河去干。村长问洗河:"去不去?"洗河说:"我不去,那么大的林子,转一圈得几天,我跑不过来。"村长说:"你爹生前和我有交情,我才让你去的。去了谁让你绕着林子跑呀,那里有个瞭望台,你只须在瞭望台上看哪儿有火了报警,而且这么多年了,还没有过火的。"洗河说:"那一月补多少钱?"村长说:"镇上给三百,和低保户一样多。"洗河说:"那我去,你不能别人一提意见就再变卦啊。"村长说:"那我也警告你,林子交给你了你就给我看护好,如果发生火灾,毁了林子,那就得法办你!"林子那儿原来有个庵屋,能在里边睡觉做饭,洗河在那里生活了七天。又七天,他不在那里睡觉做饭了,早上在家吃过饭,带上熟红薯去,晚上回来。再到第三个七天,他给万林说:"我雇你去看护吧,每月二百元。"万林同意,也是早晨去晚上回。一切安然无事。

到了清明节这天,早晨起来似乎还要下雪,但没有下,刮起冷风。洗河到父母坟上烧了纸,背上爆米花机子去镇街石拱桥北头的铁匠铺修理。修好后,正坐在隔壁饭馆里吃羊汤饸饹,外边有人喊:"起火啦!起火啦!"洗河跑出来,桥上站了好多人都朝东北方向看,东北方向的天空上有着黑烟。人们在说:"肯定是谁祭坟时引起的火!""哎呀!火这么大,该不会是烧了北塬林子?"洗河心头一紧,站在桥栏杆上看,还是看不清楚。石拱桥南有个崖,上面有个亭子,是镇街的一处景点,洗河再跑上崖亭,远远看着就是北塬林子,火光红通通的,如同晚霞,顿时腿软,坐在了地上。这么大的火,估摸林子全烧起来了,即便没全烧,也烧到一半了。洗河高声骂万林。骂过了,想他擅自雇的万林,如果一查,那是自己责任,毁了林子要追究责任,责任人要法办的啊!洗河害怕了。洗河在崖亭里急得打转,他不敢回崖底村,决定了逃跑。洗河从崖亭上下来,故意不仓皇,一边回头看着,一边过了崖南边的一条街道。街道口有许多人在上一辆班车,洗河一溜烟地跑近去也上了车。上了车,才知道班车要开往骆坊沟。

骆坊沟就骆坊沟吧。洗河没有争到座位,把装着爆米花机子的背篓放下来,用双腿夹紧。旁边座位上一个人一直拿眼睛盯他,他也就对着盯那人。那人把目光避开了,他就环视了一下。车上没有他认识的,就出了一口气,脸朝着车窗外。车速很快,路边的杨树都往后闪。

骆坊沟距镇街八十里,以前洗河爆米花来过,知道沿途大大小小的村庄。天黑的时候,班车到了沟脑栗树坪村头,下了乘客车再返回镇街去。洗河一下车,不知道该怎么办,村头三四个孩子却认出了他,锐声喊:"爆米花来喽!爆米花来喽!"洗河不敢停留,顺着一条土路便走。孩子们竟还要跟着他,喝退不了,他掏出皮筋,套在指头上,一颗石子射过去,射中了孩子身边一块石头上的麻雀,说:"再跟我,就打死你们!"孩子们站住了,他闪过三棵核桃树,土路往后坡去的,就上了坡。

到了坡顶,天上有了星星,原本想坐下来歇歇,回头看坡下栗树坪村里有许多火把,人声狗声纷乱,担心是不是崖底村寻不到他,电话给了镇政府,镇政府又四处追捕他,而栗树坪村的孩子告发了他的行踪?洗河就再不敢歇,继续朝坡南的沟里跑。

这条沟洗河没来过,沟比骆坊沟深,土路也窄。走到半夜,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畔有一户人家,月光下瞧见房檐墙上挂着十几串柿饼,近去要卸几颗柿饼吃,没想弄出动静,屋里有人说:"谁?"灯忽地亮了。洗河赶紧从房檐下离开,瞧见门前磨盘上有一双草鞋,拿了草鞋就跑了。

娘生前留给他十双布鞋,洗河脚上穿的就是最后一双,走沟道费鞋,他把偷来的草鞋套在布鞋上,再往前走。天上有了鱼肚白,他走出了沟口,沟外却是一条河。

河面很宽,水白花花的。洗河给自己说:"过河就好了。"就脱了衣服,用裤带绑在头上,扑哩扑咚便下了河。没想水深,一下子没到脖项。篓子装着爆米花机子在水里并不觉得沉,但水凉得像是里边有无数的刀子,游起来刀子在刮他的肉。过了河,天都亮了,就倒在了岸上,牙花子磕得哗哗地响,说:"这下谁也寻不着我了。"

河岸上有一条公路,驶来一辆装着芹菜的拖拉机。司机停下到路边小便,发现了洗河,问:"你是从河里过来的?"洗河说:"游过来的。"司机说:"你狠啊,这么冷的天你能游过来?!"洗河问这是啥河,司机说是渭河。洗河说:"渭河?"洗河听马西来说过,他们去西安城打工,坐着班车要经过渭河的,没想这就是渭河,而且自己就游过了渭河。他再一次说:"啊,是渭河!"就往拖拉机上爬。司机说:"你去哪儿呀,坐我的拖拉机?"洗河说:"你往哪儿去?"司机说:"我到西安呀。"洗河又愣住了,说:"到西安多少路?"司机说:"一百二十里。"洗河说:"那我就去西安!"

稀里糊涂的,洗河来到了西安,身上除了十二元七角钱,再就是一个篓子,篓子里装着爆米花机子。

洗河饥肠辘辘的,去买了一只烧鸡。切,要吃就吃一顿好的。他坐在过街桥上把整只鸡都吃了。捡起桥面上的几片荷叶擦了手上油,看着桥下东西南北的行人,车辆川流不息,说了句:"我这就是城里人啦?"

经过一段很短的时间,洗河否定了马西来他们来西安打工的经验,并不愿意沿街吆喝着收集废品,也拒绝到建筑工地上搬砖、铲泥子、卸水泥袋子。他每日三顿只买蒸馍吃,晚上蜷缩在立交桥的桥洞里。他在吃着蒸馍,一只流浪狗就看着他。这是一只黑色的土狗,伸长舌头,眼晴放光。他掰下一块蒸馍给狗扔过去,狗把那块蒸馍吃了。此后每到他吃蒸馍的时候,这狗就出现了,而且靠近来,钻在他的怀里。白天里他出去跑,狗跑得没踪影,一到晚上他回来了,狗也回来了。夜里他和狗一同睡在桥洞里不受冻,他给狗起了个名字叫"我来",意思是我来就来了,我没来我也在。

街巷里,有无数的小饭馆、杂货铺、理发店和洗脚屋,也有摆了地摊卖袜子裤头鞋垫的,支张桌子卖琼锅糖炒栗子烤红薯的,还有耍猴的,发了气功用拳破石的。洗河就烧炉子爆米花。爆米花在农村能待见,没想到城市里更是受欢迎。农村人家家有包谷,可以把包谷拿来爆,城市里人家没有包谷,洗河在粮站买了一大袋的包谷现场爆了,一搪瓷缸一搪瓷缸地卖。前三天,一搪瓷缸一元钱,三天后涨了,一搪瓷缸二元钱。

更多的孩子围着他,快乐地看着机子和他在机子上操作,他也在掌声和叫好声中感到了快乐。

街巷里新来了一个乞丐,在路边坐下,面前铺着一张纸,写了他的父亲是精神分裂者,三年前失踪了,下落不明。他的母亲又患了脑溢血,瘫痪在床。他不说话,就那么坐着,过往的人驻足读纸上的文宇,就掏出五分一角,甚至一元丢在了纸上。洗河说:"喂,要饭的!你就这样要饭呀?"乞丐说:"你不也那样要饭吗?"洗河收拾了爆米花机子,离开这条街巷,去了另外的街巷。

西安的大街是端直的,街巷也是端直的,纵纵横横交叉着都是井字形。洗河不清楚西安城里有多少这样的井字,觉得天的尽头都在井字里。但他发现了每隔五个六个这样的大井字区内就有一个劳务市场,日夜集聚着从农村来打工的人。这些人大半拿着工具,比如电锯、铁锤、瓦刀、涂料桶和长杆刷子,小半什么工具也没有,背一个挎包,双手抱在胸前,在等待着雇主来招领。他们似乎好几天没有洗脸了,头发蓬乱,面色憔悴,那种眼巴巴等待的样子,像饲养场前爪子搭在圈墙头上待食的猪。雇主一来,又像鸭塘里扔了石头,所有的鸭子涌动,呷呷声乱。永远有幸运的和不幸运的,能被招领的跟着雇主走了,嬉皮笑脸;没被招领的又很快安静了,委顿着,疲倦着,蹲在地上咳嗽,擤鼻,啃吃着干馍,低声咒骂。

洗河凡是经过这些市场,总要在那里爆上一锅两锅包谷、白米或黄豆,锅炉爆开的声响巨大,让他们为之一震,然后他不要钱,一把半把地分给他们吃,听他们说着各地的家乡话。洗河觉得这些各地的家乡话比普通话好听。但这些人竟然瞧不起洗河,还在说:"噢,爆米花的,送爆米花了,吃得喉咙干,咋没有矿泉水呢?"

洗河在问一个人,这人长着豁牙嘴:"没有被招领呀咋办?"那人说话漏气,字音含糊:"明天再来么。"洗河说:"明天没被招领呢?"那人说:"后天再来么。"洗河说:"后天还没有被招领呢?"那人说:"还没有被招领你以为我也爆米花?"洗河生了气,说:"你以为我就只爆米花?!"

洗河背着爆米花机子走街串巷,一想起那个豁牙嘴,就恨恨地用脚踢路上的树叶子。树叶子腾起来,也腾起来尘土和许多名片。名片什么颜色的都有,顾手捡了,有的上面写着能办各种证件的,留着电话号码,没有姓名。有的有电话号码,有姓,没有名,只是某小姐。有的有名有姓有电话号码,还有公司和职务,是什么负责、主管、经理。竟然就有了一张,纸质洁白,柔软又有弹性,背面印着六个厂、矿和公司的名称,正面仅两个字:罗山。

街上的车辆,凡是轮壮,排气管粗,漆色起光的都是高档车,而高档车从来干干净净,只有那些便宜的车,车侧车后才喷着怪异的图案和写着调侃的话。洗河把别的名片扔了,就留下罗山的,他觉得罗山肯定是大老板。在城里混,如果能结识到这样的大老板,那就大树底下好乘凉了。

洗河在晚上回到了桥洞,狗已经早到了,伹那里又坐着一个人。那人在逗狗,狗远远站着不动。洗河叫了一声:"我来!"狗跑过来摇尾巴。那人说:"这是你的狗?"洗河说:"这地方是我的。"那人说:"这地方是你的?天底下都是共产党的!"洗河就笑了,坐过去,他说:"你说得对!咱夜里一块睡。"这个夜里,洗河和那人蜷缩在一起,狗就卧在他们中间。他们说了好多话,洗河拿出了那张名片,问知道不知道罗山?那人说不知道。洗河说:"这可是个大老板!"那人说:"我在老家时认得村长,或者是镇长,谁想过县长省长国务院总理啊?!"洗河坐起来,说:"我就要结识这罗山!"

第二天醒来,那人不见了,篓子里少了一个蒸馍。洗河赶紧脱鞋,左脚鞋壳里的二十元还在,右脚鞋壳里的二十元也还在。洗河倒笑那人笨。

洗河当天买了一块白布,宽两尺二,长一丈五,就去了南城门里的书画一条街。沿街正规的字面店、装裱店、笔墨纸砚店,洗河没有进去,直奔当街摆了桌子现场书写的那些摊位。摊主说:"店里的贵,多是赝品,我货真价实,给你便宜,十元五元的,要什么写什么。"洗河说:"我不买,借你笔在我布上写几个字。"摊主是个男的,却一头长发,油腻腻的,在脑后束成一撮,说:"我借你机子给我爆米花?!"洗河说:"我付钱的,你来写,一个字多少钱?"摊主说:"一字五角。"洗河说:"一个字就五角?"摊主说:"我写的是字吗?是书法艺术!"洗河想了想,让写了八个宇:到了西安,就找罗山。

洗河再去街巷爆米花,把白布挂在身后的墙上或树上。这样挂了白布招摇过市,能碰上罗山了就是好运,碰不上罗山也好玩么。

差不多在十几个街巷里都爆过米花,人都围观着好奇白布上的话,却没人知道罗山是谁。一天在子午路的劳务市场上待了整晌午,爆了三锅米花,要撤离时,一辆小车和一辆卡车停在了路边,小车下来了三个人。走在前面的两个年轻,西装领带的,皮鞋锃亮;后边的是个大肉脸,鼓肚子,拿着个小皮包,穿件中式褂子,褂子就没系扣子,走过来,呼呼啦啦张风。聚集的民工,有人说了声:"来主儿了!"坐着的蹲着的全站起来,耸肩直腰。这三人果然是来招工的,那两个穿西装的在叫喊着:"过来!过来!"旁边树下一个人正吃方便面,跑过来的时候,盒子里的面汤洒在了胸前。人都过来了,大肉脸就把小皮包夹在胳膊下,点着了纸烟,看着每一个人。有的人他看了一眼,一摆手就让过去了;有的多看几眼,被看的人就低下头,他让对着他的眼睛看他,再让转三圈,走几步,然后勾着手叫站过来。站过来了十几个人,两个穿西服的就逐一询问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家住哪里,查验身份证,开始讲话。讲了很长时间的话,让那些人都上了卡车。而大肉脸在这时候看到了远处的洗河,也看到了洗河身后树上挂着的白布,走了过来。大肉脸的脚步很重,胳膊长,在身后甩动。洗河觉得这人走路像老家的县长,他在镇街上看见过镇长陪着县长去包子店里吃包子,包子店的掌柜说县长是猿臂虎步。

洗河还发着怔,他已到了面前。他说:"啊这是谁写的?"洗河说:"我写的。"他说:"你找我?"洗河说:"你是谁?"他说:"我是罗山。"洗河愣住了,说:"你是罗山?!"但洗河很快在迟疑,他连西服都没穿,脚上还是布鞋,世上有重名重姓的,他是不是名片上的那个罗山?洗河再说:"罗山是大老板,领导着六个公司。"他拿眼睛看着洗河,眼睛像点了漆,发着亮光,说:"你找我干啥?"这时候身后的树上落下一片叶子,正好砸在洗河的头上,洗河觉得这应该是名片上的罗山了。于是,洗河双腿并立,扬了头,对着天,说了一串成语:"你功成名就,财大气粗,扶贫解困,义薄云天,还有……"—时再想不出新的,卡住了,接着又补充一个"慧眼识珠。"大肉脸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腮帮子都在颤,说:"这话是假话啊,但我爱听!说,找我啥事?"洗河说:"想跟着你。"他说:"咦,你会干啥?洗河说:"你需要要我干啥我都会干啥!"他说:"好,那我就慧眼识一下珠。"

穿西装的两人把招领的民工安置在卡车上了,忽然其中一个拿着一个电话听筒跑过来给罗山嘀咕什么,罗山接过了听筒好像发了火,连声追问,后来声音低下去,边说边踱步,一只手不停地在面前挥动。洗河问那个穿西装的:"这电话怎么没线?"穿西装的说:"那是手机!"洗河说:"没见别人用过。"穿西装的说:"你能见过几个大老板?!"洗河不说话了。穿西装的却问:"你是哪儿来的?"洗河说:"老家来的。"再问:"你老家情况怎么样?"洗河说:"就那样。"又问:"你来西安多长时间了?"洗河说:"有些日子吧。"再又问:"你给我老板说什么了?"洗河说:"说些话。"穿西装的生了气,说:"啥也问不出来,是不是?!"洗河嘿嘿一笑,说:"你们招这么多人去干啥呀?"穿西装的说:"去溪口煤窑上挖煤。"洗河说:"挖煤?"万林的姨父住在镇街上,曾经去煤窑干了半年跑回来,给人讲种庄稼是活着已死了的人,下煤窑是死了还活着的人。洗河就说:"来西安了去挖煤?!"穿西装的说:"挖一天煤三十元,一个月九百元;在城里工地上当小工,一天十五元,一月四百五十元;在农村种庄稼一年才一二百元。"洗河说:"你一月多少钱?"穿西装的说:"八百元。"洗河说:"你能八百元,我为什么不能八百元?"穿西装的说:"哼,你还是爆你的米花吧!"

罗山通完电话,走过来给穿西装的说:"白庆,把他也招了你觉得怎样?"白庆说:"他说他还要爆米花的。"罗山说:"好呀,老爷子肯定想吃爆米花了。"白庆还要说什么,罗山一摆手,白庆不作声了。罗山吩咐用卡车把招来的人带回公司,不要管他了,留下小车他自己来开,就对洗河说:"上车!"洗河就上了小车。小车先开动,经过卡车时停住,罗山给白庆交待:"回去先让吃一顿羊肉泡馍啊,然后安排都洗个澡!"

一路上,罗山问洗河的姓名、籍贯、年龄、学历,父母状况,如何来西安的,爆米花了多久。洗河一一如实回答。罗山说来西安都去哪些地方了?洗河说去过鼓楼下,听到鼓响,真是声闻于天。去过北大街的大剧院门口,红的绿的灯光闪烁,人好像在梦里。去过西城门,碰见过列队的武警,去过西安大厦,门口那么多的人往里进,全都是黑西服、白衬衣啊。罗山说,那是开人民代表大会吧,要求统一着正装。洗河说,去过城河沿,一簇一簇的人在扭秧歌,唱秦腔。去过西大街,有烤鸭店、羊肉泡馍馆、电影院和澡堂。去过文庙那儿,嘿,见到洋人了,洋人真的是黄头发,蓝眼睛,还有一排十几个的女人,已经是一米八一米九的个子了,还都穿高跟鞋。罗山说,那是模特。洗河说,去过南大街,是晚上去的,那么高的楼,窗子都亮着,如果城里的楼算作城里的山,那山是空空的。去过城墙,城墙上有灯展。去过环城大道,遇到过自行车比赛,选手拿着矿泉水不往嘴里喝,往头上浇。去过西二路,那里有法国梧桐树,叶子巴掌大。去过地方蛮多的,我还要去咖啡吧、酒吧、烟吧,明明都是店铺为什么叫吧呢?还要去夜总会,看里边到底都有些啥?洗河说,哎呀,城里的色彩和农村的色彩不一样啊,风吹过来的味道也不一样。罗山说,西安好吧?洗河说,好呀好呀,我现在就想西安。罗山说,你就是在西安了呀。洗河说,在西安了还想西安嘛!

洗河还在激动着,车突然在一座高楼前停下来,罗山说:"下车。"洗河说:"到地方啦,这是哪儿?"罗山先下了车,洗河也就拿着装爆米花机的篓子下了车。罗山说:"我去楼上见一个人,你等着,一会就下来。"罗山进了楼,洗河便蹴在小车跟前。他想吸纸烟,一支纸烟点着了,一边用眼睛数起高楼的楼层,噗噗地喷着烟圈。过来个人,说:"哦,现在能爆米花吗?"洗河说:"不爆啦,再不爆啊!"但约摸过了半个小时,罗山没有下来。一个小时后还是没有下来。洗河说:"见什么人呀,这么长时间?"一直瞅着那楼门口,蓦地起了疑惑:会不会不下来了?!这么一想,就觉得今天发生的事情有点不真实,一个大老板怎么就对他这般好呢?如果真要他等,为什么不在车里等,却让他下了车?就觉得罗山在戏弄他,要把他甩了。洗河知趣,开始收拾篓子和爆米花机,却又琢磨:不至于吧,一个大老板何必戏弄他呀,真要甩,用得着还带他到这里?就再蹴下来继续等,倒谴责自己是人穷心思多。这时候天黑下来,往常这时该回到立交桥洞的,狗估计也早在那里卧下了。洗河自己给自己说:罗山可能真有事一时下不来,那就还等吧。可是,又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洗河把纸烟盒里最后一支纸烟吸完了,罗山仍是没有下来。难道自己又错了?太相信罗山了,去见一个人哪里就需要三个小时?洗河绝望,决定离开。背起了装着爆米花机的篓子离开了八米,十米,愤怒充满了胸膛,扭头再回到小车前。哼,罗山就是要甩,迟早都得下来,倒要看看大老板怎么是这样的一个大老板?!洗河说:"我偏不走,就等你!"

街灯全部亮起来了,罗山从楼门里出来,说:"哦,你还在啊!"洗河说:"你让我等,我就等着,我言而有信!"罗山说:"好!我要的就是忠诚!"原来罗山在考验他。洗河坚硬的身子软下来,使劲地踢着篓子。罗山过来摸他头,笑着说:"哈,你也是双旋呀!"

洗河重新拿了装爆米花的篓子上车,车就一路呼啸,去了罗山爹的住处。

罗山爹有八十多岁,脸也是大肉脸,皮肤酱色,住在一个大杂院的平房里。他们一来,老爷子说:"得是又给我这儿塞个过夜的?"罗山说:"梅青不在,让他先住下。"老爷子说:"得是你还是忙就走呀?"罗山说:"是得走。"果然他就走了。

老爷子问:"你叫个啥?"洗河回答:"我叫洗河。"老爷子问:"你爹就给你起这个名?"洗河回答:"我没有爹。"老爷子问:"没有爹,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洗河不说话了。老爷子问:"黑来吃了没?"崖底村人把晚上说成黑来,老爷子也说黑来,洗河回答:"我不饥。"老爷子不问了,从厨房里拿了两个蒸馍,一碟盐,一根青辣椒,说:"不饥就是没吃么。"洗河就把辣椒在盐里蘸了,咬一口辣椒吃一口蒸馍,把两个蒸馍都吃了。老爷子说:"吃饱了?"洗河说:"饱了。"老爷子说:"估摸你也饱了。"洗河觉得老爷子蛮好的,就是话多。老爷子又问:"你是爆米花的?"洗河再回答:"以前爆过。"老爷子问:"那现在不爆了?"洗河回答:"也能爆,你想吃了,我就爆。"

洗河在这个夜里爆了一锅米花,老爷子不歇气地吃了一碗,噎住了,沏了茶一边喝一边吃。洗河说不敢多吃了,吃多了肚子胀。老爷子把剩下的米花拿给了左邻右舍,对洗河说:"咱每天就爆一锅,我只吃一碗。"

洗河就这样在罗山爹这儿住下来了。

洗河知道了老爷子有个保姆叫梅青,梅青在这里待过两年,前三天因父亲去世请假回老家了。洗河承担着梅青的责任,但洗河是能做饭,做出的饭却少盐缺醋的不合老爷子口味,尤其他擀个面条,不是薄了就是厚了。老爷子说:"你只能爆个米花?!"老爷子自己擀。

大杂院有十七八户人家,家家都在屋前屋后搭一个棚子,里面堆放煤块、烂壶破藤椅、纸箱子、麻袋包,原本规规整整的院落变得曲里拐弯,混乱无序。而且还有谁家养了一群鸡。洗河出出进进的时候,鸡群也不让路,相互鹐起来,鸡毛鸡屎乱飞。

老爷子习惯在晚上喝几杯烧酒,就嘟囔梅青不在,多日不吃肉了,要洗河去街上给他买卤锅子卤出的猪蹄猪耳朵。洗河一到街上看见华灯初上,就想起了他那只叫"我来"的狗。他没有再去过立交桥洞,狗是不是还去那里呢?洗河两次趁机搭公交车到丁立交桥洞,没有见到别的人,也没有见到狗,他站在风地里很久,怅然若失。

洗河纳闷:罗山招收他是可怜了他睡在桥洞才把他送到老爷子这儿,还是就让他来陪伴老爷子,专门给老爷子爆米花的?爆米花成了他从农村到城里的身份标识,他正是为了摆脱这种身份的标识,在白布上写字找到的罗山,而现在还是个爆米花的?!洗河就悄悄地破坏着爆米花机子,给老爷子说观察温度的仪表坏了,有两天就没再开机。

但梅青没有回来,罗山也不闪面,洗河又恢复了每天爆一锅米花。老爷子已经热惦了洗河,吃过一碗爆米花了,就让洗河陪他说话,要说些农村的事。洗河这才得知老爷子籍贯在陕南,也是农民。十年前罗山就要父母到西安生活,老爷子不肯,嫌城里的高楼住着不舒坦,又没有能说话的人。直到三年前老伴过世,老爷子被接来,却不愿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罗山就租了这杂院的平房。两人说起农村的红白过事,说起春种秋收,说起犁耙耱耧,兴趣高涨。但陕南和渭河北的风俗习惯有别,方言土语不一,他们就又争执起来。老爷子说:"阿家就是阿家,咋能是婆婆子?跟我说,是阿家!"洗河说:"你们那儿是阿家,我们那儿是婆婆子,其实都是儿媳对丈夫娘的称谓,普通话是公婆。城里人都说普通话,咱也该学着说普通话哩。"老爷子唬了眼,说:"毛主席就不说湖南话啦?罗山也说普通话啦?"洗河年纪小,不知道毛主席当年说的是湖南话,而罗山这样的西安城里大老板,确实说的不是普通话,洗河就说:"哦,普通话是普通人说的。"跟了老爷子学陕南口音。

老爷子又要和洗河下象棋。老爷子说:"咱带上彩。"洗河说:"我没钱。"两人就下白棋。洗河赢了,老爷子执意再下一盘,再下一盘,直到赢了。洗河后来故意输。但老爷子赢了更来兴致,往往连赢五盘才能作罢,骂洗河是臭棋篓子。

这样待了七天,洗河怨恨了罗山,要离开。老爷子给罗山打电话:"你给洗河开工钱啊,不能让他走。"罗山说:"他走不了!我这几天太忙,你垫上五百元给他,过后我再还你。"老爷子给了洗河三百元,说:"你碎怂福大,在我这儿吃住还发工钱。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吧?那咱下棋,就得一盘一元啊。"此后,洗河保持着每次输五盘,赢三盘,让老爷子高兴,自己也不多吃亏。

……

作家简介

贾平凹,陕西丹凤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著有《浮躁》《废都》《秦腔》《高兴》《古炉》《带灯》《老生》《极花》《山本》等多部重要影响力作品。作品《满月儿》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浮躁》获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废都》获法国费米娜文学奖,《腊月•正月》获得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爱的踪迹》获得全国优秀散文奖,《贾平凹长篇散文精选》获得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秦腔》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来源/文學陝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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