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0 多年前,法显浮舟从印度洋取经归国;1300 多年前,义净成为第一位经海路完成中国 - 印度航程有名有姓的中国人;八九百年前,中国制造的海舶在广袤的印度洋上驰骋,中国的技术在东南亚和印度洋扎根。与此同时," 海底磁山 "" 美人鱼 " 以及 " 人参果 " 的故事也辗转从西向东流传到中国,演化为中国的文化传统。
这一切,正是郑和七下西洋的先声。然而,郑和之后,中国海舶再也不出马六甲海峡,中国和印度洋渐行渐远。
△香港城市大学杨斌教授
数以万计的中国人曾经到访,为什么古代中国最终失去了印度洋?
当代学者通常把古代中国视为陆地国家,而香港城市大学杨斌教授所著的《人海之间:海洋亚洲中的中国与世界》展示了中国历史的另一面:古代中国同时也是海洋大国。
作为有着二十年海洋史研究经历的资深学者,杨斌跨越已成热点的东海、南海,将笔触直抵古代中国扬帆深海的最远处——印度洋世界,凭借对一手文献资料和现场出水文物的深入研究,采用 " 船、物、事、人 " 的简明构架,以及学理与掌故相互交融的通识笔法,为读者渐次揭开古代中国与印度洋交往的神秘面纱。
近日,《人海之间》新书发布会在北京举行,杨斌与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李伯重、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教授宋念申、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副教授周思成做客 PAGEONE 五道口店,共同讲述海洋中国的兴起与湮灭、曲折与重生。
从陆地中国到海洋中国
长久以来,古代中国都被视为陆上帝国,中国历史也被表述为大陆历史。然而,古代中国和现在一样,东临太平洋,南俯南海,有着 300 万平方公里的海洋领土面积和 3.2 万公里的海岸线,是名副其实的海洋国家,更是不容忽视的海洋大国。
但在陆地中国与海洋中国之间,却总是存在着难以兼容的认知落差,其中固然有近代中国积贫积弱、闭关锁国的现实因素,却也有大陆思维与农耕意识主导下的认知局限。尤其在海洋权益变得越发重要的今天,如何透过历史的维度重述海洋中国叙事,便显得尤为重要。这也是《人海之间》一书所要传递的重要理念,正如杨斌在序言中所说,书中的焦点在于古代中国的海洋活动,或者说海洋中国。
与很多海洋史学者一样,杨斌的海洋史研究也是从古代中国和东南亚的交流往来开始,但随着研究的深入,他的视角从中国与东南亚的互动,逐渐扩展为中国、东南亚与印度洋的三角关系。尤其是在撰写《海贝与贝币:鲜为人知的全球史》一书时,对于海贝流通过程的研究,让杨斌确认了海洋亚洲的整体性,以及印度洋在古代中国海洋史论述中的重要性。
" 杨教授这本书的一系列文章可能出乎大家的意料:我们在商朝用的贝币并不是中国沿海的贝,而是从印度洋来的,而且这种贝一直到明朝在云南还在使用,这就使我们的知识大大扩展了,中国文明并不是孤立的文明,哪怕在商朝那么远的时代就已经和世界其他地方联系在一起,所以我对杨教授的研究非常感兴趣。" 李伯重指出,全球史研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摆脱现代疆域概念,《人海之间》为此做了很好的示范,让我们看到了不同的地域、物产与人,但彼此之间却有着深切的联系。
宋念申认为,《人海之间》打破了亚洲叙事中的唯陆地论,以及陆地与海洋视角的二元对立。周思成则将《人海之间》与美国学者托马斯 · 爱尔森的《珍珠在蒙古帝国》加以比较,在认同两者均超越内陆欧亚(或内亚)概念的同时,也指出了前者对于后者的重要补充,即在海贝或珍珠等 " 实物 " 之外,对于 " 虚幻 " 的文化传播路径的书写。
跨过东海、南海,为何失去了印度洋?
在大航海时代到来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人曾经踊跃参与亚洲海洋的开拓与交流,海洋中国也一度成为穿越南海和印度洋的中坚力量。在这段长达 1500 年的关于 " 古代中国—印度洋 " 的历史叙事中,潜藏着一条 " 人海之间 " 的 " 人 " 的轨迹。
在往来印度洋的中国人群落里,求法僧人最少,官方使者略胜,商人水手最多,分别对应文化、政治与经济三重视角。除却汉晋时期最早抵达的黄门使者,率先进入印度洋世界的多为西向求法的中国僧人。第一位往返印度且有名有姓的中国人是东晋的法显和尚,他从长安出发,由陆路游遍印度诸国后,从斯里兰卡乘船返回中国。已知第一个往返印度洋的中国人是唐代高僧义净,他在外游历求法二十四载,取得真经回归东土。此后西去求法的僧人络绎不绝,尤以唐代为盛,为古代中国与印度洋世界的文化交流做出重要贡献。
前往印度洋的中国商人则由北宋渐兴,南宋为盛,元代因袭,明清寂灭。尤其苟安南方的南宋王朝,更是重视海洋之利,大力倡导海外贸易。中国海商往返印度洋与广州、泉州之间,人数多则数千乃至上万。民间贸易的发达,既可从泉州一号、南海Ⅰ号两艘沉船的出水发现中管窥,也可从 " 兼通番汉书 " 的泉州巨富王元懋的行历中知晓。
随着海上丝绸之路的兴盛,中国的外交使节依托海船出访,与印度洋诸国展开交流。这种官方主导的外交活动始于唐代,盛于元代,亦黑迷失、杨庭璧、杨枢等人均为其中代表。然而这一切都在郑和下西洋后骤然弦断,再无续音。郑和下西洋的盛举,尤其最后一次下西洋的细节,杨斌在书中做了专章论述。令人遗憾的是,以倾国之力宣威万国,以政治私利操弄贸易,结果只能是一举两失,而后又矫枉过正宣布海禁,凭空割断了与印度洋的联系。
在谈到 " 失去印度洋 " 这一话题时,杨斌首先解释了对于拥有与失去的理解。从排他性的角度讲,我们从来没有 " 拥有 " 过印度洋,又何谈 " 失去 "?这是因为我们曾经参与过印度洋的贸易交流,但后来割断了这种联系,所以无论从隐喻还是事实的角度讲,我们都 " 失去 " 了印度洋。李伯重从贸易的数量变化这一角度出发,指出明代之前中国和印度洋的海贸限于奢侈品,郑和下西洋所代表的朝贡贸易得不偿失,当然不能持久。宋念申进一步解释说,欧洲人进入印度洋,以及太平洋、亚洲陆路贸易网络的兴起,让中国失去了远洋贸易的动力。周思成则认为,前近代化时期的印度洋为所有人 " 共有 ",但在近代化的进程中,未能实现转型的中国便只能 " 失去 " 印度洋了。
海洋史书写的新思路
李伯重在推荐《人海之间》时写道:" 凭借二十多年在海洋史、全球史研究中积累的坚实底蕴,杨斌教授用简洁、轻松的文字,书写了中国和亚洲海洋史上最有意思而且也最重要的一些话题。" 这句话精确指出了本书的两大特点,一是内容的趣味性与重要性,二是书写风格的简洁与轻松,并由此引出学者写作所面临的 " 读者是谁 " 的问题。
在谈及面向公众写作的话题时,简要回顾了《人海之间》创作经纬的杨斌认为,无论是学术著作还是非学术著作的写作,都要秉持一个重要原则,即 " 对读者友好 ",因此在写作过程中,他也要求自己尽量写得有趣。李伯重指出,《人海之间》选取的 " 人、船、事、物 " 论述视角,突破了常规的史学套路,对海洋中国做了非常全面的概述;同时举了很多鲜为人知的生动事例,对社会大众来说具有很强的可读性。宋念申认为,好的历史著作既可以是很学术的,也可以是很通俗的。《人海之间》中没有一个脚注,但是它所引用的材料、透露的史观,站在了今天的史学前沿;而全球史写作的 " 社会学视角 ",则带给读者超越传统历史写作的新思考。周思成提到,《人海之间》没有采用宏大叙事,而是选取了很多很有意思的点,把这些点串联起来,能够感受到这本书的温情。
在讨论过程中嘉宾们提到,《人海之间》这种带有全球史性质的关于海洋中国 / 海洋亚洲的书写,是否会削弱中国自身的主体性。杨斌对此解释说,海洋中国并不否定陆地中国、草原中国,而是把中国放置于海洋世界中加以审视,更有助于我们认识中国的多样性与丰富性。譬如,书中对于明清之际海洋中国的着墨不多,却对评价不一的新清史学派的观点构成了某种修正。如果说新清史强调了古代中国的 " 内亚性 ",即草原和马,那么《人海之间》则描绘了古代中国的海洋性,即大海与船。而在大海与船之间,作者构造了人与疆域、历史与现实的全新关系。
现代快报 + 记者 陈曦
(校对 许元华 编辑 李蔚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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