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有盈亏,花有开谢。
想人生最苦离别。
花谢了,三春近也;
月缺了,中秋到也;
人去了,何日来也?
——金瓶梅
一、
李瓶儿死了,金瓶梅中的瓶,率先碎了。
李瓶儿之死,让我们有一种道德上的恍惚。我们看见西门庆冒死搂着李瓶儿的脸痛哭流涕,不免有点儿犹豫。我们不妨自问,自己的至亲至爱如果得了传染病,我们能勇敢的搂着对方的脖子,不忍分离么?
罕见的,应伯爵在西门庆这儿碰了钉子。
应伯爵和李桂姐斗嘴,西门庆道:" 看戏罢,且说什么。再言语,罚一大杯酒!"
唱戏的问西门庆:" ‘寄真容’那一折可要唱?"
西门庆道:" 我不管你,只要热闹。"
但听到 " 今生难会面,因此上寄丹青 " 一句,忽想起李瓶儿病时的模样,西门庆却又不觉心中感触起来,止不住眼中泪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儿搽拭。
这动作被一直关注西门庆的潘金莲在帘内冷眼看见,指与月娘瞧,说道:" 大姐,你看他好个没来头的行货子,如何吃着酒,看见扮戏的哭起来?"
盂玉楼道:" 你聪明一场,这些儿就不知道了?乐有悲欢离合,想必看见那一段儿触着他心,他睹物思人,见鞍思马,才掉泪来。"
金莲道:" 我不信。打谈的掉眼泪──替古人耽忧,这些都是虚。他若唱的我泪出来,我才算他好戏子。"
西门庆大概第一次感觉到不被理解。应伯爵不懂他,胡乱打闹,惹他心烦,潘金莲自以为了解他,但是她的内心早塞满嫉妒,除了自己,她感受不到任何人的痛苦。
李瓶儿之死,让西门庆第一次感受到失去一个人之后,内心有了无法填补的空洞。孩子官哥儿死的时候他都没有这种感觉。
只有一个若有所失的人才是清醒的,应伯爵像一只爬在食槽上的动物,潘金莲像一只毫无方向感的苍蝇。
在一个醉生梦死的丧礼中,西门庆成了唯一一位有痛感的人。
二、
李瓶儿葬礼的喧哗与骚动,无序与混乱,让人产生许多疑问。
如果说应伯爵李桂姐那些帮闲妓女趋炎附势,那么这满县的县令知府守备,严肃的站在那里高颂祭文,礼仪繁复周密,唱念做打丝丝入扣,他们和应伯爵之流区别在哪里?古人所谓的修齐治平在这些人身上吗?
那些和尚道士各种仪式法事自昼止夜,色色俱全,他们相信人间信仰、因果报应吗?
还有那些皇庄的太监、提刑衙门的排军、本地维护秩序的团练、驻扎地方的军牢,竟然参与一个混蛋的葬礼,为一个地痞保驾护航,他们在意公私的分别吗?
我们如果追究这其中的礼仪、信仰、文化、制度,终于会发现,除了形式上的喧闹,全是空的。这其中既无信仰也无感情,只是金钱权力。
在张竹坡看来,西门庆的一生遭遇,全在于不读书。读书似乎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灵丹妙药。仁义礼智信,全在书中。但是,我们不能不问,读书又能如何 ? 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哪个没读过书,还不都是一丘之貉?
李瓶儿的葬礼,照见的当然是生活的现实。从来,古人所谓的文化理想,在一个县里几乎都没有实现过。
三、
两个太监聊天,薛内相对刘太监道:宫中异象不断,唬死了许多宫人。朝廷大惧,禁屠十日,法司停刑,百官不许奏事。大金遣使臣进表,要割内地三镇。昨日立冬,万岁出来祭太庙,太庙砖缝出血,殿东北上地陷了一角。
刘内相道:" 你我如今出来在外做土官,那朝事也不干咱每。俗语道,咱过了一日是一日。便塌了天,还有四个大汉。到明天,大宋江山管情被这些酸子弄坏了。王十九,咱每只吃酒!"
我们在这喧哗与骚动中,看到的不止是西门庆家族败亡,而是国家与社会的无可救药,锣鼓声越是嘈杂,我们越感受到社会的死寂。李瓶儿葬礼展示的伦理失序、道德溃烂,和我们想象中的古代乌托邦差以千里。我们发现牵引中国社会的根本不是圣人君子所谓的道德理想,而是权利和金钱。家国情怀的祭台上坐的不是孔子,是金钱,是权力。
更让我们悲哀的是,金瓶梅的这种混乱我们找不到可以推罪的人。红楼梦中,我们还可以说罪在贾珍,造衅开端实在宁。红楼梦的堕落,是贵族的没落和腐败。可是在金瓶梅中,我们却无法推罪给西门庆一人。金瓶梅中的混乱无序,几乎是一个社会、整个族群的堕落。
四、
金瓶梅是一部写实的小说,我们通常会忽略作者的想象力和胆略。可是我们怎么能想象,李瓶儿的葬礼正在喧闹处,却突然冒出来钦差驾临。仿佛秦可卿骤然去世,元春却立即来省亲。
著名的文艺皇帝宋徽宗酷爱奇石,手下找着了一块儿大石头,钦差殿前六黄太尉专门来迎取。这丈二的石头从山东河道运来。河中没水,只好在河中用民夫牵挽。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西门庆的旧识,准备率三司官员,要迎接一下。但是钦差若来,凡一应祇迎、廪饩、公宴、器用、人夫,无不出于州县,州县必取之于民,公私困极,莫此为甚。
接待钦差大臣,要地方没地方,要钱没钱。最后,大家想到了著名企业家兼公安局副局长。就他家大,就他钱多,就放他家。
仆人来保问:为李瓶儿葬礼搭的帐篷还在外伺候,现在葬礼结束了,明日准备拆棚。
西门庆道:" 棚且不消拆,亦发过了你宋老爹摆酒日子来拆罢。"
这真是鬼神之笔,可也真是中国人实用变通的典型。于是,我们又看到各种的官僚,跪于道旁,在同样的帐篷下,举行相似的礼仪,各种弹唱再次响起,异样美食一一奉上。规模之大,远超李瓶儿的葬礼。
但这几乎就是另一场葬礼,是李瓶儿葬礼的继续。
白丁应伯爵,无缘得逢盛会,到晚夕问西门庆:" 哥,今日黄太尉坐了多大一回?欢喜不欢喜?"
韩道国道:" 今日六黄老公公见咱家酒席齐整,无个不欢喜的。巡抚、巡按两位甚是知感不尽,谢了又谢。"
伯爵道:" 若是第二家摆这席酒也成不的,也没咱家恁大地方,也没府上这些人手。今日少说也有上千人进来,都要管待出去。哥就陪了几两银子,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
热闹填补热闹。空虚填补空虚。在这热闹的迎送中,我们知道,这朝代这国家,如同李瓶儿的葬礼一样,时间不长了。
金瓶梅的作者,同时为李瓶儿和他的国家送了葬。他先埋了李瓶儿,接着便为他的国家下葬。
四、
停灵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情。书童跑了。
书童和玉箫两人早就想好,此刻趁着李瓶儿葬礼混乱约会。偏偏一大早被潘金莲抓了个现行。
金莲便问:" 贼狗肉,你和我实说,从前已往,偷了几遭?一字儿休瞒我,便罢。"
那玉箫便把和他偷的缘由说了一遍。
金莲道:" 既要我饶你,你要依我三件事。第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小事儿,就来告我说。你不说,我打听出来,定不饶你。第二件,我但问你要什么,你就捎出来与我。第三件,你娘向来没有身孕,如今她怎生便有了?"
玉箫道:" 不瞒五娘说,俺娘如此这般,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药,便有了。"
潘金莲一一听记在心,才不对西门庆说了。潘金莲一直以性要挟人,西门庆和李瓶儿约会,潘金莲要挟西门庆,每次干完回来要汇报怎么干的;西门庆和宋蕙莲王六儿约会,仍然要检查西门庆的身体。否则我就打大喊告诉吴月娘。
潘金莲这个裁缝的女儿,变得越来越尘灰满面,低贱下作。
书童见潘金莲冷笑领进玉箫去了,知此事有几分不谐。趁乱偷了东西,到码头上,搭在乡里船上,往苏州原籍家去了。
这个书童,乃是西门庆生子加官的时候,本县李知县送来的贺礼。因为生的清俊,面如傅粉,齿白唇红,又识字会写,还善唱南曲,成为西门庆的男宠。
张竹坡以为,书童来的时候,是李瓶儿生子的时候,现在李瓶儿母子俱亡,书童自然该走了。张竹坡看书极细,他不指正,我们难以觉察。觉得他说的勉强,可是又实在无法反驳。
书童逃跑,再次让我想到红楼梦中的司琪。司琪和表哥潘又安相恋,被发现后仓皇而逃,司棋又急、又气、又伤心,想到:" 纵然闹出来,也该死在一处。真真男人没情意,先就走了 !"
玉箫不是司琪,书童倒像潘又安。高鹗最后让司琪和潘又安殉情而死,虽然大违曹雪芹本意,但是,红楼梦一书,追寻的是爱,是人间的真情。金瓶梅,缺爱。
可是,我们也许该说,红楼梦中的爱,更多的是青春期的浪漫和率真,没有沾染现实的生活,只在大观园这个伊甸园里且歌且舞。金瓶梅展示的是成年人世界,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我们看到的只有欲望,连死亡都是一种空洞的礼仪形式。我们看不到情,感受不到爱。
金瓶梅是感情的荒漠?
五、
李瓶儿死了。为她穿戴重孝的,竟然是花子虚的大哥花大夫妇,他们曾经为了遗产,把花子虚告到东京,致死花子虚;摔盆哭孝的,竟然是和李瓶儿毫无关系的女婿陈敬济。
这些人何曾对李瓶儿动过一丝真情。
唯一在世上牵挂她的人,只是西门庆。
葬礼结束了,晚上,西门庆来到李瓶儿房中,伴灵宿歇。看见灵床安在正面,大影挂在旁边,灵床内安着半身,里面小锦被褥,床几、衣服、妆奁之类,无不毕具,下边放着他的一对小小金莲,桌上香花灯烛、金碟樽俎,般般供养,西门庆大哭不止。到夜半,对着孤灯,半窗斜月,翻覆无寐,长吁短叹。
到了白天,供养茶饭,西门庆俱亲看着丫鬟摆下,他便对面和李瓶儿同吃。举起箸儿来:" 你请些饭儿!" 行如在之礼。丫鬟养娘都忍不住掩泪而哭。
我们到底该怎样要求西门庆?西门庆难道还不够深情?
然后,终于有一天晚上,西门庆被子掉在炕下,奶妈如意因见被拖下炕来,用手扶被,西门庆一时兴动,两个搂在被窝内,不胜欢娱。
老婆说:" 既是爹抬举,娘也没了,小媳妇情愿不出爹家门,随爹收用便了。"
西门庆便叫:" 我儿,你只用心伏侍我,愁养活不过你来!"
这老婆听了,枕席之间,无不奉承,颠鸾倒凤,随手而转,把西门庆欢喜的要不的。
李瓶儿的画像在那里看着这一切。
金瓶梅的作者,从不对生活作浪漫化的想象。这个西门庆仍然是那个对李瓶儿昼思夜想的西门庆,这个奶妈仍然是那个李瓶儿临终前哭泣不已的奶妈。广大慈悲的金瓶梅,并不简单展示道德的恶,他让我们看见人的软弱,人性的暧昧、复杂、深广。西门庆还是那个西门庆,他只能用一个女人的肉体去填充另一个女人肉体,用热闹去替代热闹。他与其说是恶的,不如说是软弱的。他不是贾宝玉,他不会拒绝。直到死亡彻底把他从红尘中搬离。
金瓶梅最热闹的日子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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