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中千种愁，

挂在斜阳树。

——金瓶梅

一

肉体是西门庆的疗养所。但这女人必须是新的。李瓶儿的尸体刚刚入土，她的床上便睡了奶妈如意。西门庆的思念像大火过后的余烬，需要不断吹拂，我们才能看见一点点火星。

我们在西门庆这里再次看到，感情既不能抵抗金钱、权力，也无法对抗自身的欲望。这与其说是一个流氓的败退，勿宁说是一个人的败退。感情生活在一个中国人的生活中实在太渺小了。他只存在于贾宝玉的青少年时代。

我们在金瓶梅中罕见那种沉得住气的女人。西门庆回头一看，潘金莲便觉得这段婚姻有了着落；孟玉楼听了媒婆两句好话，便打出婆家，死活要嫁给西门庆；李瓶儿在二门上和西门庆相撞，便再三再四的隔墙相望。至于仆妇丫鬟，轻贱浮薄，摁都摁不住。宋蕙莲恨不得把自己和西门庆的关系张扬得满世界都知道，王六儿夫妇把家里的房子收拾得像西门庆的私人会所，远近闻名。现在，似乎又到了奶妈。

刚打死了一个李瓶儿，现在又出来一个奶妈，潘金莲的小脚在家里来回走动，躁动不安。

李瓶儿死后，她已经挨了西门庆的窝心脚，现在只能向吴月娘告发：" 这老婆这两日有些别改模样，只怕贼没廉耻货，镇日在那屋里，缠了这老婆也不见的。我听见说，前日与了她两对簪子，老婆戴在头上，拿与这个瞧，拿与那个瞧。"

李瓶儿曾经交待，死后把丫环奶妈分配给大家。吴月娘刚一开口，西门庆就跳脚：她刚走没几天，就把她房里人往出撵！搞得吴月娘一脸无趣。

现在潘金莲又来告状，她大事化小：豆芽菜儿——有甚捆儿。

潘金莲像一只抓不住猫的狗一样，在屋里来回转圈。

二

我们得感谢小说，感谢金瓶梅，金瓶梅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热闹、混乱、无序的社会，这个社会没有信仰、缺乏感情、罕见君子，人们谋食不谋道。西门庆也好，应伯爵也好，什么县令太监妓女，更像槽头挤食的动物。

金瓶梅对和尚道士一直都无好感，他们实在不提供什么信仰，连精神安慰都算不上。

第六十二回，李瓶儿即将告别人世，常在西门庆家里走动的王姑子来看李瓶儿。在痛苦中煎熬的李瓶儿见她来，连忙教迎春搊扶起来坐下。

王姑子道了问讯，李瓶儿请她坐下，道：" 王师父，你自印经时去了，影边儿通不见你。我恁不好，你就不来看我看儿？"

王姑子道：" 我的奶奶，我通不知你不好，昨日大娘使了大官儿到庵里，我才晓得。又说印经哩，你不知道，我和薛姑子老淫妇合了一场好气。与你老人家印了一场经，只替她赶了网儿。背地里和印经的打了五两银子夹帐，我通没见一个钱儿。你老人家作福，这老淫妇到明日堕阿鼻地狱！为他气的我不好了，把大娘的寿日都误了，没曾来。"

李瓶儿又道：" 大娘好不恼你哩，说你把他受生经都误了。"

哪里是大娘埋怨，是李瓶儿在追问。李瓶儿委托尼姑印经，本想求得安慰，谁知两个尼姑竟然为了经钱翻脸，原来的老朋友薛姑子在王姑子眼里变成了老淫妇！

李瓶儿的五七，原说好是吴道官来主礼。吴道官是玉皇庙的老相识，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时的见证人。

可是，应 伯爵又加塞道：" 哥，我又一件：东京黄真人，朝廷差他来泰安州进金铃吊挂御香，建七昼夜罗天大醮，如今在庙里住。趁他未起身，倒好教吴道官请他那日来做高功，领行法事。咱图他个名声，也好看。"

西门庆道：" 都说这黄真人有利益，请他到好，争奈吴道官斋日受他祭礼，出殡又起动他悬真，道童送殡，没的酬谢他，教他念这个经儿，表意而已。今又请黄真人主行，却不难为他？"

伯爵道：" 斋一般还是他受，只教他请黄真人做高功就是了。哥只多费几两银子，为嫂子，没曾为了别人。"

西门庆一面教陈敬济写帖子，又多封了五两银子，教他早请黄真人，改在二十日念经，二十四众道士，水火炼度一昼夜。

道士纷纷来念经，还是为了钱。倒有点儿像中世纪的天主教，想进堂，想赎罪，得让神父听见金币响！

三

东京的翟管家突然来了一封信，信中除了向西门庆表达哀悼之情，同时告知西门庆：

今岁考绩，必有甄升，必有恩典，必有掌刑之喜。

" 夏大人年终类本，必转京堂指挥列衔矣。谨此预报，伏惟高照，不宣。

附云：此书可自省览，不可使闻之于渠。谨密，谨密！

又云：杨老爷前月二十九日卒于狱。"

中国的人事工作向来没有什么机密可言，因为个人的升降都关乎朋党的命运，政权号称是国家的，权力却都私相授受，不告诉对方怎么显示关系？更何况翟管家是当朝宰相最信赖的仆人。

他嘱咐西门庆再三保密，当可理解。作者在此又露出他那善于伏笔的机心：

温秀才看毕，才待袖，早被应伯爵取过来，观看了一遍，还付与温秀才收了。说道：" 老先生把回书千万加意做好些。翟公府中人才极多，休要教他笑话。"

温秀才道：" 貂不足，狗尾续。学生匪才，焉能在班门中弄大斧！不过乎塞责而已。"

西门庆道：" 温老先他自有个主意，你这狗才晓的什么！

我们要到后面才知道，正是温秀才这一次的观书回信，把西门庆和夏提刑的职务变迁密告夏提刑，导致夏提刑在东京四处活动，不愿调动离开清河。西门庆的一把手差点泡汤。

信中末尾又及了一笔：杨老爷死了。

杨老爷是谁？

我们几乎都要忘记这个人了。李瓶儿急嫁西门庆那一年，突然间西门庆消失了。李瓶儿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说好的日子，人却不来上门。西门庆整日关门闭户，李瓶儿夜夜孤枕难眠，只听得隔壁王皇亲家的草丛中野狐嘶叫，砖头瓦块动辄朝后院扔了过来。李瓶儿在惊恐忧病中嫁了蒋竹山，给西门庆和潘金莲留下口实。

彼时，西门庆经常挂在嘴边，被清河县媒婆四处传播的，所谓东京八十万禁军杨老爷，和西门庆的亲家陈洪如何沾亲带故，却突然被告下狱。陈敬济和西门大姐两个孽根祸胎连夜赶回清河县，匍匐在西门庆家里。西门庆避祸不出，躲在家里如热锅上的蚂蚁。幸亏仆人来保连夜赴东京使钱，摆脱杨洪，行贿蔡京家族，从此西门庆别开生面，人生开挂。

此刻，翟管家突然却告知西门庆：杨老爷前月二十九日卒于狱。

杨老爷了死了。那个曾经影响政治，也影响李瓶儿命运的人，死了。

金瓶梅的作者是有多心细多执着，在几十万字之前放的一把枪，在这一回扣动了扳机！

金瓶梅真可以当一本侦探书读！

四、

没有金瓶梅、红楼梦，中国文学会轻浮很多。

有太多的人欣赏庄禅李白苏轼，但是没有金瓶梅才是中国文学的大遗憾。

苏轼的文字太漂亮了，苏轼的机锋太智慧了。现代人欣赏苏轼，传播苏轼，把古人在人生、命运中的摆荡，读成对职业焦虑和人生困惑的安慰。却不知对山水、对故乡、对朝廷的依依不舍，是一种幼儿对母亲的依恋，是长不大的孩子吊在母乳上。把老庄苏禅放在神的位置上，是没有经过现代洗礼的孩子气的痴情。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现代人的玻璃心。一个现代社会的人，只能俯下身子，在自己的时代里解脱自己。

金瓶梅中从来没出现过一个像苏轼那样的官人，从来没出现过像佛印那样的和尚。金瓶梅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金瓶梅告诉我们，那些生活在红尘中的人，才是真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