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向深闺求艳质,
全凭红叶是良媒。
——金瓶梅
一、
以中国人的偏见,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一回,在冬日的薄雪里,西门庆沉醉在语言编织的甜蜜、热闹、暖洋洋的气氛中。
向西门庆借贷的黄四突然主动还了一千两银子,这个天杀的连应伯爵都瞒过了。这当然不是黄四突然信用提升,而是黄四的小舅子和人发生冲突,打死人,被东昌府把黄四的丈人和小舅子捉了去。黄四赶紧先还了贷,好借机向西门庆求情。黄四何许人也?一直是拖着贷款,以息还本的人。此后西门庆刚一倒头,黄四和他的合作伙伴便要吞没西门庆的钱,应伯爵又借机敲了两人竹杠。
这一回总让人想起第二十一回,西门庆因为李桂姐瞒过自己接客,打砸了丽春院。应伯爵说和,又把西门庆拉到了李桂姐身边。那一回叫作 " 吴月娘扫雪烹茶,应伯爵替花邀酒 ",也是入冬天气,因为在妓院受挫,吴月娘夜半烧香,和西门庆冰释前嫌。
应伯爵被李渔称为历代 " 清客之祖 "。他那时候对着李桂姐,把西门庆称为 " 你家汉子 ",向桂姐道:
" 还亏我把嘴头上皮也磨了半边去,请了你家汉子来。就连酒儿也不替我递一杯儿,只递你家汉子!刚才若他撅了不来,休说你哭瞎了你眼,唱门词儿,到明日诸人不要你,只我好说话儿将就罢了。"
桂姐骂道:" 怪应花子,汗邪了你!我不好骂出来的。可可儿的我唱门词儿来?"
应伯爵道:" 你看贼小淫妇儿!念了经打和尚,他不来慌的。且与我个嘴温温寒着。"
于是不由分说,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
桂姐笑道:" 怪攮刀子的,看推撒了酒在爹身上。"
伯爵道:" 小淫妇儿,会乔张致的,这回就疼汉子。‘看撒了爹身上酒!’叫你爹那甜。我是后娘养的?怎的不叫我一声儿?"
桂姐道:" 我叫你是我的孩儿。"
这一回,恍然若第二十一回重现,西门庆到了郑爱月院里。须臾,郑爱香儿拿了一盏茶递与伯爵,爱月儿便递西门庆。可是伯爵故意用手去接郑爱月的茶,说:" 我错接,只说你递与我来。"
爱月儿道:" 我递与你?──没修这样福来!"
伯爵道:" 你看这小淫妇儿,原来只认得他家汉子,倒把客人不着在意里。"
爱月儿笑道:" 今日轮不着你做客人哩!"
这一回叫作 " 应伯爵戏衔玉璧,玳安儿密访蜂媒 ",不是上一次搂着李桂姐那样亲嘴,而是在西门庆郑爱月幽会的当儿,应伯爵强拉了郑爱月的胳膊,咬了一口走了。
在一个妓院里,应伯爵把西门庆奉作 " 你家汉子 ",李桂姐郑爱月自然便成了西门庆的 " 娘子 ",成了西门庆独占的女人。应伯爵把妓女对自己的嘲弄当作对第三者的拒绝,显示妓女的忠诚,为西门庆营造了一个恍恍惚惚的家,满足了一个男人的占有欲。
对女人的专有,一直都是满足男人虚荣心的不二法门。
二、
郑爱月和李桂姐堪为对手。李桂姐的虚假矫情,在西门庆生子加官之时最为惹眼:立即拜吴月娘作干娘,成了西门庆的干女儿。而她的无情,在西门庆暴亡之后,又原形毕现。她劝李娇儿改嫁说:
" 昨日应二哥来说,如今大街坊张二官府,要破五百两金银,娶你做二房娘子,当家理纪。你在这里守到老死,也不怎么。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火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
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火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李桂姐实在是妓女的代言人。
那时,为李娇儿出门找寻下家的,是西门庆的好朋友应伯爵。西门庆泉下回头,看见今日包围自己的兄弟、朋友,不知该作何感想。
应伯爵的插科打诨,并不是一味取闹,偏偏夹杂对妓女的挖苦讽刺,显示应伯爵实在是个清醒冷静的食客。
通常,应伯爵有意在西门庆面前扮做一个伤心客,他自嘲李桂姐来了汉子,就把他这个中介给忘了,类似媳妇娶过房,媒人撂过墙。但是,他一再在不同场合拉下妓女的假面皮,挖苦李桂姐作了西门庆的干闺女,就忘了自己婊子的身份。
这一回,应伯爵再次展示了自己旁观者的冷静与刻薄。
得知西门庆到了郑爱月家,一巷之隔的吴银儿便使了兄弟吴惠和丫头蜡梅送茶过来。
西门庆便问:" 银姐在家做什么哩?"
蜡梅道:" 姐儿今日在家没出门。"
西门庆吃了茶,赏了他两个三钱银子,即令玳安同吴惠:" 你快请银姨去。"
郑爱月儿急俐,便就教郑春:" 你也跟了去,好歹缠了银姨来。他若不来,你就说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伙计了。"
应伯爵道:" 我倒好笑,你两个原来是贩毴的伙计。"
郑爱月聪明,见西门庆要叫吴银儿,马上变成吴银儿的伙计,而且要把吴银儿 " 缠 " 来。
应伯爵粗鲁直接,把郑爱月的虚情假意即刻戳破。应伯爵知道如何拿捏妓女,乃是因为他知道妓女从无真情,不过是语言行贿的高手。他们都是扒食动物,都看惯人情世故,能照见彼此的真相。
西门庆见郑爱月行事,合着他的板眼,说:" 我儿,你既贴恋我心,我每月送三十两银子与你妈盘缠,也不消接人了。我遇闲就来。"
爱月儿道:" 爹,你若有我心时,什么三十两二十两,随着掠几两银子与妈,我自恁懒待留人,只是伺候爹罢了。"
西门庆道:" 什么话!我决然送三十两银子来。"
郑爱月少年老到,语言澎湃,西门庆愣头愣脑,满口有钱人的不在乎。但是,在西门庆眼里那样俏丽俊秀的郑爱月,其实在西门庆的仆人眼里,不过是个扭扭捏捏、拿腔拿调、满脸涂着粉的小娘们。
三、
并不只郑爱月是个好演员,西门庆现在也是个好演员。他如今是有身份的人了。他要考虑自己如今居着官,不能在妓院常混,也考虑考核的日期将近,自己不能在外多待。总之,此时的西门庆要自持身份。
西门庆包养李桂姐时,不过是清河县一个有点闲钱的小财主,进了丽春院,周遭踢球的遛狗架鸟的都凑过来挣一份闲钱。如今 " 只见几个青衣圆社听见西门庆在郑家吃酒,走来门首伺候,探头舒脑,不敢进去。有认得玳安的,向玳安打恭,央及作成作成。玳安悄俏进来替他禀问,被西门庆喝了一声,唬的众人一熘烟走了 "。
吴银儿的性格颇似李瓶儿,温柔中带着敦厚。但敦厚的人自有自己行贿的方式。我们也可以说,吴银儿亦是个好演员。
西门庆见她戴着白鬏髻,问:" 你戴的谁人孝?"
吴银儿道:" 爹故意又问个儿,与娘戴孝一向了。"
西门庆一闻与李瓶儿戴孝,不觉满心欢喜,与他侧席而坐,两个说话。
是西门庆糊涂吗?他看不出来吴银儿的刻意打扮讨好他吗?自然不是。西门庆是个性格粗鲁带着憨直的汉子,他的愚钝带着宽厚。吴银儿的打扮瞒不过应伯爵,却能瞒得过西门庆,也是因为西门庆正在权势炽热的时候,这时候的西门庆宁可相信别人的感情是真挚的。
我们亦不可忘记,李瓶儿去世时,吴银儿这个干女儿久不问候,倒是李瓶儿记得这个干女儿,给她留了礼物。
饮酒说话之间,吴银儿又问:" 家中大娘众娘们都好?"
西门庆道:" 都好。"
吴银儿道:" 爹乍没了娘,到房里孤孤儿的,心中也想么?"
西门庆道:" 想是不消说。前日在书房中,白日梦见他,哭的我要不的。"
吴银儿道:" 热突突没了,可知想哩!"
我们只能在这里替李瓶儿一哭,她实在不知道,她如今只是西门庆感情消费的甜点。
四、
郑爱月的竞争对手不是吴银儿,是李桂姐。影影绰绰的,郑爱月拉出了西门庆要征服的王三官的娘子,林太太。
找林太太,要通过媒婆文妈。这个文妈,曾经为西门大姐说亲,嫁与陈敬济。可是自从陈敬济家里出事后,文妈从西门庆的生活中消失了。如今,杨提督已死,陈敬济家里的案情已结,此刻便牵出这远在六十回之前的媒婆。
玳安走到铺子里问陈敬济,文妈住在哪里。
敬济道:" 问他做什么?"
玳安道:" 谁知他做什么,猛可教我抓寻他去。"
敬济道:" 出了东大街一直往南去,过了同仁桥牌坊转过往东,打王家巷进去,半中腰里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石桥儿,紧靠着个姑姑庵儿,旁边有个小胡同儿,进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铺隔壁上坡儿,有双扇红对门儿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妈,他就出来答应你。"
玳安听了说道:" 再没有?小炉匠跟着行香的走──琐碎一浪荡。你再说一遍我听,只怕我忘了。路儿!等我骑了马去。"
一面牵出大白马来骑上,打了一鞭,那马跑踍跳跃,一直去了。出了东大街迳往南,过同仁桥牌坊,由王家巷进去,果然中间有个巡捕厅儿,对门亦是座破石桥儿,里首半截红墙是大悲庵儿,往西小胡同上坡,挑着个豆腐牌儿,门首只见一个妈妈晒马粪。
玳安在马上就问:" 老妈妈,这里有个说媒的文嫂儿?"
那妈妈道:" 这隔壁对门儿就是。"
这一段儿,红楼梦中也有。第二十七回,小红传话给王熙凤:
" 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同样拉杂,同样清楚。让王熙凤欣喜。
牌坊、石桥、胡同、巡捕厅、尼姑庵、豆腐铺,门首一个妈妈在晒马粪。这电影镜头一般的推进,让我们进入一个寂静的午后,看见明朝小城市人家的生活。在这安宁、静谧的小城中,田晓菲注意到那个尼姑庵,庵名大悲。
我们看这遥远宁静的人间,在冬日光芒的照耀下,我们的祖先宁静的生活,也仿佛看见我们自己,看见西门庆不可遏制的欲望,看见他即将被背叛,看见李瓶儿的被淡忘。除了感叹人自身,我忽然说不出来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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