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小,
最开怀处,
蛾眉淡扫。
——金瓶梅
一、
有两个潘金莲,一个在水浒传里,一个在金瓶梅里。
水浒传中的潘金莲,不过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使女,因为 " 那个大户要缠她,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恨记于心,却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
我们需要记住,潘金莲是不肯依从张大户的。
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之后,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里薅恼。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獕,不会风流,这婆娘倒诸般好,为头的爱偷汉子。
潘金莲不爱武大,该不该?我们自会判断。我们见过她挑逗武松,展示过自己是一个热情狠辣的角色,但是,说她爱偷汉子,总嫌勉强。
我们且看潘金莲一杆子打了西门庆,自始至终,潘金莲和西门庆只说过两句话 :
这妇人情知不是,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说道:" 奴家一时失手,官人休怪。"
西门庆一头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 不妨事,娘子请尊便。"
却被这间壁的王婆见了。那婆子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笑道:" 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
那人笑道:" 倒是小人不是,冲撞娘子,休怪。"
那妇人答道:" 官人不要见责。"
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肥喏道:" 小人不敢。"
那一双眼都只在这妇人身上,临动身也回了七八遍头,自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去了。
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归去,掩上大门,等武大归来。
一直都是西门庆在看潘金莲,潘金莲似乎没怎么看西门庆,尽管,西门庆自觉是很帅的。
潘金莲挑逗武松,犯的乃是人伦大忌,也许在古人看来,这是淫。
二、
变化出在金瓶梅里。金瓶梅的潘金莲变了:
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她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所以就叫金莲。他父亲死了,做娘的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闲常又教他读书写字。她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二三,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到十五岁的时节,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于张大户家,与玉莲同时进门大户教他习学弹唱,金莲原自会的,甚是省力。金莲学琵琶,玉莲学筝,这两个同房歇卧。主家婆余氏初时甚是抬举二人,与她金银首饰装束身子。后日不料白玉莲死了,止落下金莲一人,长成一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张大户每要收他,只碍主家婆厉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
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两。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朝来暮往,也有多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死了。
这里,不仅仅有潘金莲,还有白玉莲。同是莲,死的是玉莲,活的是金莲。金莲并未抗拒过张大户,张大户还因为潘金莲得了一身的病,要了命。出淤泥而不染的是玉莲,充满欲望的是金莲,两相对照,作者的用意难道还不明白?
到了潘金莲杆打西门庆,西门庆眼里的潘金莲,不仅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而且成了一个性感的妇人,什么尖翘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浑身是不宜展示的生理描写。不但西门庆在看潘金莲,潘金莲也在回望西门庆 ;
当时妇人见了那人生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更加几分留恋:" 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
却在帘子下眼巴巴的看不见那人,方才收了帘子,关上大门,归房去了。
从五四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每逢思想解禁,为潘金莲鼓呼的声音都会借机而起。魏明伦为潘金莲翻案,翻的是水浒传的案,以男女平等拷问不公正的伦理道德。他不是翻金瓶梅的案。但是在大多人的心中,水浒传和金瓶梅中的潘金莲,是没有区别的。只不过金瓶梅中的潘金莲,让水浒传中的潘金莲,把淫妇的帽子扣的更紧了些。
三、
我们看金瓶梅,难免会为潘金莲的人生叫屈,九岁被卖王招宣府里,到了十五六岁又被变卖张大户家里,命运不能自主,似乎潘金莲的人生不幸,在于家庭的不幸。
但是,金瓶梅的作者并没有放过潘金莲。我们不能不承认,个人的生命和性情,实在是一件很神秘的事情。潘金莲的机变和伶俐,实在是出于天性,而不是家庭。她的喜好做张做致,乔模乔样,不是白玉莲、李瓶儿、吴月娘能比的。我们反复看金瓶梅中李瓶儿庞春梅的命运,实在都好不到哪里去,但是这依然不能掩盖个人的性情和命运差异。
每个人的命运都有独特的密码,这才是人的存在价值。
而潘金莲的个人密码,就是淫。这是金瓶梅从潘金莲出场就打了码的。
潘金莲的密码,是在王招宣府里被打开的。我们一直要到现在才知道,最早打开潘金莲生存密码的是谁。
四、
经过文嫂的引导,西门庆来到了王招宣府里。这里是昔日潘金莲学习进修的地方。
曾经的王招宣府,也是诗书礼仪之族,随着家族的败落,儿子王三官成了嫖风弄月的纨绔子弟,母亲林太太成了四海纳贤的无耻娼妇。西门庆帮助林太太驱赶了围绕在王三官周围的苍蝇,孙寡嘴、张小闲之类,林太太堂皇正大的引进了西门庆这个昔年的街痞混混。
西门庆在灯烛荧煌中,看见王招宣府里 " 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颁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袖,蟒衣玉带,虎皮交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 ";看见迎门朱红匾上写着的 " 节义堂 " 三字,看见两壁隶书写对联:" 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 这景象,仿佛红楼梦中贾珍之流在宁国府里招待尤二姐姊妹。
在王招宣府辉煌庄严的祖先注视下,西门庆和林太太成就了好事。流氓终于爬上了贵族妇人的身体,完成了对贵族之家的征服。这是滑稽还是悲哀?我们是该感叹贵族的败落还是该感叹流氓的上升?
当年的潘金莲,不就是透过这重重帷幕,看到了贵族之家荒诞荒淫的真相,从此描眉画眼,做张做致,画就了自己人生的大样?
五、
西门庆替王三官打发了周围的苍蝇,难免有正义凛然的感慨。回至后房,月娘问道:" 这是哪个王三官儿?"
西门庆道:" 此是王招宣府中三公子,前日李桂儿为那场事就是他。今日贼小淫妇儿不改,又和他缠,每月三十两银子教他包着。嗔道一向只哄着我!不想有个底脚里人儿又告我说,教我差干事的拿了这干人,到衙门里都夹打了。不想这干人又到他家里嚷赖,指望要诈他几两银子,只说衙门中要他。他从没见官,慌了,央文嫂儿拿了五十两礼帖来求我说人情。我刚才把那起人又拿了来,扎发了一顿,替他杜绝了。人家倒运,偏生这样不肖子弟出来。──你家祖父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见入武学,放着那名儿不干,家中丢着花枝般媳妇儿不去理论,白日黑夜只跟着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今年不上二十岁,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
月娘道:" 你乳老鸦笑话猪儿足,原来灯台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什么儿?还要禁人!"
几句说的西门庆不言语了。
吴月娘是个缺乏幽默感的人,可是实话,有时会自带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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