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体一变,
礼乐道逾弘。
——金瓶梅
一、
西门庆刚和林太太接上头,朝廷突然通知,要上东京述职,朝见当今圣上。
这真是让人扫兴的事,此刻他不但想着林太太,还想着林太太的儿媳妇。据小妓女郑爱月说,王三官的娘子也是画儿一样的人物,好不标致。
没办法,他只好打点行李上京。
起码在文字上,我们看不出来要亡国的样子。朝廷还在大加封赏,我们熟知的蔡京、高俅,都有进步:辅弼朕躬,直赞内廷,勋劳茂着,京加太师。
大意是,同志们都很辛苦,对我帮助很大,干的不错,都有擢升。
我们的朝代,走到一定时间,就都到了万历十五年,彼此都很累,只能依靠惯性去运转,如果要变革,难免伤筋动骨,要你死我活,所以大都半途而废。
朝廷的惯例,到了一定年限当然要考核,考核虽然是形式主义,但是没有形式更没有主义,更难运转。按照朝廷的考核,西门庆要升一级,接替他的主官夏提刑,夏提刑要回东京,做一个管理仪仗队的闲职。这个消息最早由蔡京的管家翟谦透露给西门庆,西门庆的书房先生温屁股本是夏提刑推荐给西门庆的,温先生又透给夏提刑。夏提刑急得抓耳挠腮,上下做工作,不愿意舍掉这个肥缺。多亏翟谦上下周旋,保住了西门庆的位置。
西门庆和他的主官夏延龄,我们自然知道他们没做过什么正经事情。做官,对他们来说不过是谋财谋生的工具。但是我们看上级对这两个人的考核认定,勤勤恳恳,老老实实,仿佛公务员的榜样:
山东提刑所正千户夏延龄,资望既久,才练老成,昔视典牧而坊隅安静,今理齐刑而绰有政声,宜加奖励,以冀甄升,可备卤簿之选者也。贴刑副千户西门庆,才干有为,精察素着。家称殷实而在任不贪,国事克勤而台工有绩。翌神运而分毫不索,司法令而齐民果仰。宜加转正,以掌刑名者也。
对夏提刑的考核显得虚与委蛇,说一通套话,但是说西门庆 " 家称殷实而在任不贪,国事克勤而台工有绩。翌神运而分毫不索,司法令而齐民果仰 ",实在是差以千里。朝廷不过是告诉我们,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我们看到这里知道,这个国家彻底坏了。
张竹坡再次运用他破案的能力,告诉我们国和家即将败亡。夏提刑名夏延龄,他的贴身仆人叫夏寿,如今夏去冬来,不但李瓶儿走了,西门庆也将寿终正寝,不能延龄。和西门庆新搭班子的是太监何沂的侄子,这侄子名唤永寿,偏偏姓何,难道不是在质问:尔等凭什么长寿呢?
全是不吉祥的气氛。是在说西门庆,也是在说这个国家。
二、
中国人爱当官,自有爱当官的道理。我们且不说当官如何光宗耀祖,只看当官的排场,已经不能不令人眼热心骇。
提刑衙门归兵部管,西门庆与何永寿要拜谒主官朱太尉。两人先准备礼物,何千户是两匹蟒衣、一束玉带,西门庆是一匹大红麒麟金缎、一匹青绒蟒衣、一柄金镶玉绦环,各金华酒四坛。两人一大早在何千户家饱餐一顿,仆人扛着礼物,一起同往太尉宅门前来。
朱太尉公干还没回家,但是门前黑压压一群人,都等着送礼。这两个人只能找个熟人家里坐着,安排有消息赶紧传达。
一直等到午后,忽见一人飞马而来,传报道:" 老爷视牲回来,进南熏门了。" 吩咐闲杂人闪开。
不一时,又骑报回来,传:" 老爷过天汉桥了。"
一对一对传呼,走了半日,才远远望见朱太尉八抬八簇肩舆明轿,头戴乌纱,身穿猩红斗牛绒袍,腰横荆山白玉,悬挂太保牙牌、黄金鱼钥,好不显赫威严!
执事到了宅门首,都一字儿摆开,喝的肃静回避,无一人声嗽。那来见的官吏人等,黑压压一群跪在街前。
良久,太尉轿到跟前,左右喝声:" 起来伺候!" 那众人一齐应诺,诚然声震云霄。
领导回来了,但是还轮不到西门庆他们见面,比他们大的官还排在前边,西门庆他们排在第五波。
好不容易轮到了,西门庆与何千户抬进礼物去,管家接了礼帖,铺在书案上,二人立在阶下,等上边叫名字。须臾叫名,二人应诺升阶,到滴水檐前躬身参谒,四拜一跪,听发放。
朱太尉道:" 那两员千户,怎的又叫你家太监送礼来?"
令左右收了,吩咐:" 在地方谨慎做官,我这里自有公道。伺候大朝引奏毕,来衙门中领札赴任。"
二人齐声应诺。左右喝:" 起去!"
一句话没说,接见完了。
我们看着传报朱太尉回家的信息,总觉得应该是战场上在传战报,那跪在 门外的,应该是临战的将士,可实际上那不过是送礼拉关系的官僚。
所有的官僚制度,到最后都面临形式大于内容的困境。制度似乎越来越严密,但是距离实际又越来越遥远。权力高高在上,管理范围极度宽泛,管理能力又力所不及。管理者常常精力不济,总希望听到好消息,不好的消息自然也就传不到耳朵里来,决策自然失真。我们的官僚制度,运转的成本越来越大,最后内耗大于外耗,组织只能解体。
要改变只能改朝换代。
三、
刚进京,公事还没办几件,西门庆忽然问翟谦:" 亲家,俺每几时见朝?"
翟谦道:" 亲家,你同不得夏大人。夏大人如今是京堂官,不在此例。你与本卫新升的副千户何太监侄儿何永寿,他便贴刑,你便掌刑,与他作同僚了。他先谢了恩,只等着你见朝引奏毕,一同好领札付。你凡事只会他去。"
没问出来具体日子,西门庆不甘心,又道:" 请问亲家,只怕我还要等冬至郊天回来见朝。"
翟谦道:" 亲家,你等不的冬至圣上郊天回来。那日天下官员上表朝贺,还要排庆成宴,你每怎等的?不如你今日先往鸿胪寺报了名,明日早朝谢了恩,直到那日堂上官引奏毕,领札付起身就是了。"
我们早知道,西门庆是个不耐烦繁文缛节的人,他不是个好官僚。他精明粗放,不适应京城的生活是可以想见的,可是他如此急切的,显然是在打听归程,多少还是让人意外。他总共来京城两次,本次又加官进爵,何不借此大搞公关,疏通关系,谋求进步,怎么刚到京城就想到回家了呢?
四、
看到这里,我不能不说,西门庆切切实实是一个淫棍,是一个色魔。
中国的小说,很少能直视欲望,端详肉体。中国人的身体,是一架需要培养的器皿,中国人养育他,或者是为了长寿,或者抛投洒热血,杀身以成仁,但是沉溺在欲望中,特别是在女人那里,形成一种相互对应的关系,我们几乎见不到。我们罕见中国的男人以征服女人为己任。
在红楼梦里,我们看到贾宝玉,把自己的身心全部放在姐姐妹妹身上,我们在贾宝玉身上,看到了男人,也看到了女人。我们第一次看到爱,看到男女之情。但贾宝玉是个孩子,他是个情种,他是意淫,他避免了让阅读者因为肉体感到尴尬。
可是金瓶梅不一样。西门庆不是情种,他烂醉在女人的肉体中不能自拔。我们不知道西门庆这时候想到了林太太还是王三官的娘子,总之,他对肉身的迷恋,远超过对官僚和金钱的迷恋。西门庆没有想着在女人身上采阴补阳,没有想着炼丹长寿,也没有更高的志向,把异性的肉体不当回事,一定要超越那个肉体,成为圣贤。西门庆只是沉醉在自己的欲望想象中。
西门庆不是官僚机器中的一员,西门庆是个欲望的走虫,是一个人。
他在一个本应该上下钻营的的京城,本应该让他如鱼得水的京城,表现出让人意外的疏离,急于回到他的家乡,回到他的温柔富贵乡,这,让他的形象变得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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