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兴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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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物的历史,也是人类的文化史。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猫有着丰富的内涵和专门的知识,而且与儒释道三教密切相关。
三年疫情过后,儿子出去读书了,把他养的猫留在家里,于是我年至花甲,竟做了一只花猫的老爷爷。有一次主持某个大学者的线上讲座,讲着讲着,一只大猫跃入了视频,引得同学们一片欢腾。后来他告诉我,这也是他女儿送给他的留守猫。
猫很黏人,所以我的书房和沙发也是它喜欢呆的地方。身边有一只猫在睡觉,自然就有了 " 睡猫随我赖 "(文天祥《病中作》)的情境,闲时也不免找找古人关于猫的文字,以广博闻。但是 " 猫之见之经史者,寥寥数事而已,其余则杂出于传记百家之书 "(王桐初《猫乘 • 小引》),在中国历史上,好像只有那些闲适好事的江南文人和才女们,才有收集 " 猫儿事 " 的意识。最早要数南唐时广陵(今扬州)人、徐锴兄弟。明代陈文耀所编类书《天中记》引北宋《邵思野说》" 善记猫事 " 曰:
江南二徐,大儒也。后主岐王六岁时,戏佛像前,有大琉璃瓶为猫所触,剨然堕地,因惊得疾,薨。诏锴为《墓志》。锴谓铉曰:" 此文章虽不引猫儿事,此故实兄颇记不?" 铉为疏二十事。锴曰:" 适已忆七十余事。" 铉曰:" 楚金大能记。" 明旦又云:" 夜来复得数事。" 兄抚掌而巳。
《周易集说》
[宋]俞琰 撰
凤凰出版社
2018 年 11 月
因为要给李后主被猫吓死的幼子撰写墓志,徐氏兄弟整理出近一百条猫的故事。明清时期,江南人又为猫编写了一些专书。比如元末明初苏州人俞宗本写了《纳猫经》(收入明刻《居家必备》)。俞氏在明初做过县令,精于《易》,其祖父著有《周易集说》。清代有乾隆年间长洲(今苏州)文人沈清瑞的《相猫经》(见《藏园群书经眼录》卷十一)、嘉庆年间嘉定文士王初桐的《猫乘》(有嘉庆三年刻本)、杭州才女孙荪薏的《衔蝉小录》(有嘉庆二十四年刻本)、道光年间永嘉(今温州)文人黄汉的《猫苑》(有咸丰三年刻本)、南京文士陈旸的《相猫经》(见《同治上江两县志》卷十二)等几种,犹以王、黄二氏所纂《猫乘》《猫苑》为著,前者堪称猫的文化史,后者堪称猫的百科全书。这两部博物小书(现有广陵书社和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合刊本)在当下的出版广告中,已被称作 " 中国人的吸猫经典 "" 铲屎官的必读经典 "。不过,中国的猫文化,除了看看上面的书之外,还可以从儒释道三教看出些趣味来。
清嘉庆三年刊本《猫乘》
清咸丰二年刻本《猫苑》
大概佛教与猫的关系最深,小时候就听老人说过猫是七个和尚变的。古人有 " 猫出西方 " 之说,明代苏州人陈仁锡所编《潜确居类书》引了一本叫《玉屑》的俗书(可能是明人杨淙的《事文玉屑》),中云:" 释氏因鼠咬坏佛经,故畜之。唐三藏往西方取经,带归养之,乃遗种也。" 佛祖讲的故事里有不少猫,基本上都是贪欲的象征。比如《杂阿含经》记有释迦牟尼对比丘们说:
有一猫狸,饥渴羸瘦,于孔穴中伺求鼠子。若鼠子出,当取食之。有时,鼠子出穴游戏,时彼猫狸疾取吞之。鼠子身小,生入腹中。入腹中已,食其内藏。食内藏时,猫狸迷闷,东西狂走空宅塜间,不知何止,遂至于死。
佛告诉人们,贪欲就如猫吃到肚子里的老鼠,会呑噬内心,令人丧心病狂,终致灭亡。又如《佛说生经》中的《佛说野鸡经》,记载佛在给孤独园对一千二百五十位大比丘众说:过去有只野猫游居于大丛树间,产后饥饿,见一鸡 " 端正姝好 ",便生毒害之心,来到树下对鸡 " 柔辞说颂 ",愿意做鸡的妻子。二者互相唱答八次,鸡识破猫的心思,最后回敬野猫说:" 其与尔相亲,终不得寿长。" 这是古印度版的黄鼠狼给鸡拜年。由于佛对猫的偏见,所以中国古代的佛教对猫似乎不太友好。梁代(445 — 518,建康,今南京人)所撰《弘明集》收录竺道爽的《檄太山文》,中云:" 自称天地父母神者,必是猫狸野兽。" 据顾炎武(1613-1682,昆山人)《日知录》卷三十 " 泰山治鬼 " 条的考论,东汉的民间信仰认为泰山是天帝孙,主召人的魂魄,知人生命长短。这当然和佛教的轮回说发生了冲突,因而遭到佛子们的声讨。古代寺院里多畜猫捕鼠,因此猫儿也被僧人当做参禅的工具,甚至丢了性命。最著名的要数南泉普愿斩猫之事。北宋道原所撰《景德传灯录》卷八曰:
师因东西两堂各争猫儿,师遇之,白众曰:" 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 众无对,师便斩之。赵州自外归,师举前语示之。赵州乃脱履安头上而出。师曰:" 汝适来若在,即救得猫儿也。"
南泉抓住两堂僧众争猫的机会,以猫为质,开示佛法。当僧人们 " 道不得 " 时,南泉真将猫杀了。他演示了如何将虚幻的执念一刀两断,而且连佛家戒杀的律条都不执守。他的学生赵州从谂和尚听说此事后,将鞋子脱下放在头顶上走出去,大概是告诉老师,僧众争猫起于颠倒妄念,而老师的开示手段不循常规,也算得上是倒行逆施。
日本京都天授庵方丈室隔扇画(襖绘)《南泉斩猫图》
道教似乎也不太喜欢猫。北宋张君房编纂的道教典籍《云笈七签》收录徐铉《稽神录》,其中写王老升仙时," 全家人物鸡犬一时飞去 "," 惟猫鼠弃而不去。" 看来猫鼠相争,罪孽深重,不得超脱。猫很阴柔谄媚,道家认为是坏人转世。《天中记》载:" 卢仙姑诣蔡京,见大猫蹲踞榻上,抚猫背而问京曰:‘识之否?此章淳也。’其意盖以讽京。" 冯梦龙(1574 — 1646,苏州人)的《古今谭概》中也有 " 章惇为猫 " 一则。不过道教很重视猫的自然禀性,视其为仙家灵性与神奇丹药。北宋陈师道(1053 — 1102,号后山居士,徐州彭城人)《送姚先生归宜山》诗中表达仙隐之意:" 此身已许壶丘子,他日争寻靖长官。" 自注曰:" 刘几云:‘曾见人嵩山幽絶处,眼光如猫,意其为靖长官也。’ " 靖长官即静长官,宋人任渊《后山诗注》引曾慥《集仙传》曰:" 应静,不知何许人。唐僖宗时为登封令,旣而弃官学道,遂升仙去。隐其姓而以名显,故世谓之静长官。元祐中刘几尝遇于嵩高山中。" (《后山诗注补笺》)神仙眼光如猫,仙丹亦须猫助。曾慥又有《类说》,中有 " 化鹤丹 " 一则:
许遨有幻术,毎为人烧丹,必厚取以市药造炉,俾其人自守之。毎烧以四十九日成,将成,必有犬逐猫,触其炉破,有鹤飞去,每每如此,人呼 " 化鹤丹 "。
《后山诗注补笺》
[宋]陈师道 撰[宋]任渊 注
冒广生 补笺 冒怀辛 整理
凤凰出版社
2021 年 10 月
猫也是药物,《猫乘》引邵真人(明代道士邵以正)《青囊杂纂》曰:" 鼠咬疮痛,猫头烧油调敷之。" 古代医方以猫的皮、毛、肉、头骨等治疗鼠瘘蛊毒。清黄宫绣(1720-1817,江西宜黄人)《本草求真》曰:" 猫善搜穴捕鼠,故凡病属鼠类,有在幽僻鬼怪之处,而药难以入者,无不籍此以为主治。"
真正喜欢猫的是儒家。儒家经典最早出现了 " 貓 " 字。《诗经 • 大雅 • 韩奕》曰:" 有貓有虎。"《毛传》曰:" 貓似虎,浅毛者。" 儒家重视猫和虎,因为它们有功于人类。《礼记 · 郊特牲》中说十二月的蜡祭要祭祀对稼穑有功的动物神灵," 迎猫,为其食田鼠也;迎虎,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 这种在田里捉鼠的猫大概不是我们谈论的家猫。后来苏东坡等文学家们写诗赞美家猫狸奴,也是因为捕鼠之效。
《猫苑 猫乘》
[ 清 ] 黄汉 王初桐
广陵书社
儒家进而赋予猫以道德禀性,这要归功于大文学家韩愈那篇著名的《猫相乳说》。文中说北平王(马燧)家里有两只母猫同一天生了小猫,但有一只母猫死了,它的两小猫饿得直叫唤。此时另一正在喂奶的母猫听到叫声,便去将两小猫衔来喝自己的奶。韩文公写道:" 夫猫,人畜也,非性于仁义者也,其感于所畜者乎哉!" 一只家养的猫,本性中并没有仁义道德禀赋,之所以能如此,大概是被它的主人所感化,因为在主人北平王的治下,人民平和安康,融洽如一,所以出现了这样的祥瑞感应。
缂丝织品北宋苏汉臣《冬日婴戏图》,苏州范玉明缂丝艺术工作室,原画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韩愈创造了一个 " 猫相乳 " 的文学母题,被后世的许多文人模写,衍生出《猫相乳记》(宋孙觌)、《猫相乳赞》(宋陈造)、《义猫说》(宋俞德邻)、《余博士家猫相乳歌》(元戴元表)、《犬相乳》(元王恽)、《猫相乳行》(明李东阳)、《续猫相乳说》(明唐顺之)等等,就像写了一曲乐谱,被不断地演奏或变奏。能与韩愈之文齐名的当数司马光的《猫虪传》,其中写自己有一只叫 " 虪(shù,黑虎)" 的猫,每次吃食时都谦让,不和其他猫抢食。其他猫生小猫多了,它就衔来分担哺乳。有的顽劣的猫不知感恩,吃了虪的孩子,它也不计较。家人以为虪吃了自己的小猫,鞭打它并丢弃到寺院里。僧人把它关在笼子里,它十来天不吃,都快饿死了。家人可怜它,又带它回来。后来家人得到小猫就让它哺育。为保护这些小猫,它与狗搏斗,差点丢了性命。虪死了以后,自己用竹篮装了埋在西园。因此,司马光反对韩愈所言动物受到人的感化才具有道德行为的观点,认为韩愈这样说是为了讨好北平王。他说,由虪的行为可见 " 仁义,天德也。天不独施之于人,凡物之有性识者咸有之,顾所赋有厚薄也 "。" 物性各于其类,自有善恶 "。意为道德是上天的禀赋,不独属于人类,凡是有性命有智识的生物都会得到这些禀赋,只不过有些得到的多,有些得到的少罢了。
宋代的理学家们还就这两篇猫文讨论人性问题。他们大都反对韩愈的观点。比如吕本中(1084 — 1145,世称东莱先生,寿州,今安徽凤台人)在《紫微杂说》里说自己养了几匹马,有吃到草的马看到别的马没有草吃,便会衔草给它," 岂可谓无仁义性也哉?"《朱子语类》(卷四)中记载朱熹与学生讨论 " 物之性有近人之性者 " 时,也举了猫相乳和猫虪的例子,因为物性与人性都禀承了天理。他们的讨论启发我们,动物与人类是平等的。
人类驯养动物的过程,也是将文化赋予动物的过程,这就让动物成为反思人类自己、发展自己的工具。所以,当我们宠爱猫狗时,也应该修养我们的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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