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如朝露,交游似聚沙。
不如竹窗里,对卷自趺跏。
——金瓶梅
一、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西门庆是清河县的首富,但是要个儿子何其难也。李瓶儿生了官哥儿,被潘金莲吓死了;吴月娘怀过一个儿子,爬楼梯时小产了。可是,应伯爵这个帮闲偏偏一不小心戳出来个儿子,西门庆心里怎能不作酸!
这时候就看出应伯爵揣摩人心的功夫。得了儿子明明是喜事,他反倒满脸苦相,在西门庆面前感叹穷人日子不好过,不像有钱人家,生孩子容易养孩子难。看着应伯爵的苦瓜脸,西门庆的醋意有效释缓。
应伯爵孩子过满月,邀请了西门庆的太太们。潘金莲一大早爬在西门庆身上,一边兴风作浪,一边问西门庆:
" 二十八日应二家请俺们,去不去?"
西门庆道:" 怎的不去!"
妇人道:" 我有桩事儿央你,依不依?"
西门庆道:" 怪小淫妇儿,你有甚事,说不是。"
妇人道:" 你把李大姐那皮袄拿出来与我穿了罢。明日吃了酒回来,他们都穿着皮袄,只奴没件儿穿。"
西门庆道:" 有王招宣府当的皮袄,你穿就是了。"
妇人道:" 当的我不穿他,你与了李娇儿去。把李娇儿那皮袄却与雪娥穿。你把李大姐那皮袄与了我,等我㩟上两个大红遍地金鹤袖,衬着白绫袄儿穿,也是与你做老婆一场,没曾与了别人。"
西门庆道:" 贼小淫妇儿,单管爱小便宜儿。他那件皮袄值六十两银子哩,你穿在身上是会摇摆!"
妇人道:" 怪奴才,你与了张三、李四的老婆穿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装门面,没的有这些声儿气儿的。好不好我就不依了。"
西门庆道:" 你又求人又做硬儿。"
妇人道:" 怪硶货,我是你房里丫头,在你跟前服软?"
一面说着,就大幅度的动作:
自有内事迎郎意,殷勤爱把紫箫吹。
张竹坡感叹,即便是潘金莲,要一件衣服,也得在情欲高涨之时开口。
二、
金瓶梅写性事,一头一尾紧锣密鼓。李瓶儿死后,西门庆似乎再无感情牵挂,只在肉体中沉欢,而每次的肉体欢娱,都和金钱相关,财色并行。
皮袄的故事起于第四十六回,终于第七十九回,高潮在第七十五回。
第四十六回,西门庆的娘子们去吴大舅家里走亲戚,那是个雪天,吴月娘吩咐玳安去家里给众妻妾拿皮袄,偏潘金莲没有。吴大妗子心细,操心潘金莲没有皮袄。
潘金莲道:" 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袄,教他家里捎了我的披袄子来罢。人家当的,好也歹也,黄狗皮也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话,也不长久,后还赎的去了。"
月娘道:" 这皮袄倒不是当的,是李智少十六两银子准折的。当的王招宣府里那件皮袄,与李娇儿穿了。"
皮袄拿来,月娘道:" 新新的皮袄儿,只是面前歇胸旧了些儿。到明日,从新换两个遍地金歇胸,就好了。"
孟玉楼拿过来,与金莲戏道:" 我儿看好不好。"
金莲道:" 有本事到明日问汉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十人家旧皮袄披在身上做什么!"
潘金莲有什么本事?无非是在身体上下功夫。我们这时候再想,潘金莲从夜办承溺,到亲手做白绫带,使得西门庆夜夜在自己房里不能离开,也许一直在为那件皮袄铺垫。
她生怕西门庆刻意疏忽,看着西门庆起身,又急急说,你别忘了,现在就去那边拿来吧。
三、
古代的女子依附于男人,吃穿度用,都得看男人脸色行事。但是女人在夫家的地位也取决于本家的政治经济地位。红楼梦里,太太小姐都有自己的月用,除了月例,各自家里也得有点儿收入。王熙凤弄权,还是想多搞钱自己花起来方便。金瓶梅里看不见月例,西门庆只管日常吃喝穿戴,每逢换季也有新作的衣服。西门庆出差,也记得给太太们带些京城的绸缎。他家里开绸缎铺当铺,也不缺钱,但是像潘金莲这样的小妾,还得穿当铺皮袄。西门庆娶的不是妓女就是寡妇,他始终把家里的掌门钥匙挂在自己腰上。小妾们想请客吃饭,额外买新衣服,都得寄望西门庆夜里来到自己房里。潘金莲家里本是个穷裁缝,后来嫁给武大,也不过是个卖馒头的,能有多大的积蓄!她向来好强,事事掐尖,而且做事情绪化,对自己的人生并无计划。我们看她遇着张大户,立即也就从了,遇到武松,便去挑逗,看见西门庆便不由多望了几眼,全不管对方经济状况。再看孟玉楼,一朝被蛇咬,十朝怕草绳,吃了西门庆的亏,再嫁李衙内,马上就探对方的家底。怜惜潘金莲的人,总认为潘金莲追求感情,不在乎物质,可是说她是个恋爱脑或者胸大无脑,也不为过。
但以色求欢的不仅是潘金莲,我们看奶妈如意,仍然是性行贿的方式,讨吃讨穿。
西门庆来到李瓶儿房里,指派丫头迎春去吴月娘那里要钥匙,然后许诺奶妈如意:" 你晚夕等我来这房里睡。"
如意道:" 爹真个来?休哄俺每!"
西门庆道:" 谁哄你来!"
正说着,只见迎春取钥匙来。西门庆教开了床房门,又开橱柜,拿出那皮祆来抖了抖,还用包袱包了,教迎春拿到那边房里去。
如意儿就悄悄向西门庆说:" 我没件好裙袄儿,爹趁着手儿再寻件儿与了我罢。有娘小衣裳儿,再与我一件儿。"
西门庆连忙又寻出一套翠盖缎子袄儿、黄绵绸裙子,又是一件蓝潞绸绵裤儿,又是一双妆花膝裤腿儿,与了他。老婆磕头谢了。
但是这个晚上,西门庆并没有到李瓶儿房里去。他正半醉着准备去,却发现潘金莲悄悄立在角门首。西门庆扶着来安,打着灯,趔趄着脚儿就要往李瓶儿那边走,看见金莲在门首立着,只能拉了潘金莲的手进入房来。
四、
潘金莲没有能力拴住西门庆,要和西门庆做到亲密无间,似乎只能容让西门庆暗里偷欢。对于一个嫉妒心极强的女人来说,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但是潘金莲别无选择。
奶妈如意来给潘金莲送皮袄。
潘金莲问道:" 爹使你来?"
如意道:" 是爹教我送来与娘穿。"
金莲道:" 也与了你些什么儿没有?"
如意道:" 爹赏了我两件绸绢衣裳年下穿。叫我来与娘磕头。"
于是向前磕了四个头。
潘金莲道:" 姐姐们这般却不好?你主子既爱你,常言: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那好做恶人?你只不犯着我,我管你怎的?我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
如意儿道:" 俺娘已是没了,虽是后边大娘承揽,娘在前边还是主儿,早晚望娘抬举。小媳妇敢欺心!那里是叶落归根之处?"
姐姐们这般却不好?和一个奶妈分享自己的男人,这有什么好的!
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西门庆和李瓶儿偷欢时说过,和宋蕙莲偷欢时潘金莲说过,和庞春梅偷欢时潘金莲说过。西门庆和里外的女人胡搞,吴月娘孟玉楼都睁只眼闭只眼,只图内心清净。只有潘金莲,她既压制不住身体的欲望,也无法容忍自己情敌存在,一路使狠斗强。但最终却只能向现实低头,使自己变得越来越低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烂女人。
五、
西门庆对外室极度大方,他对王六儿,买丫头买房子,可是对家里婆子丫环,却显得极度悭吝。这种悭吝并非本质上的吝啬。西门庆不是守财奴,他能挣会花,对应伯爵常峙节都出手大方。他对到手的女人采取不求不给的原则,我们只能说这是他的御人术。
也许在西门庆心里,不这样管理,一大堆女人还真不好控制。
本回有意思的是,潘金莲、奶妈如意都以身索贿,来了个宋御史,竟然也行同外室小妾。
宋御史见西门庆堂庑宽广,院字幽深,书画文物极一时之盛。又见屏风前安着一座八仙捧寿的流金鼎,约数尺高,甚是做得奇巧。炉内焚着沉檀香,烟从龟鹤鹿口中吐出。只顾近前观看,夸奖不已。
他问西门庆:" 这副炉鼎造得好!"
又对旁边的官员说:" 学生我写书与淮安刘年兄那里,央他替我捎带一副来,送蔡老先生,还不见到。四泉不知是哪里得来的?"
西门庆道:" 也是淮上一个人送学生的。"
西门庆是何等的聪明,很快,就安排小厮把这副鎏金鼎打包给宋御史送上门去了。
六、
西门庆、潘金莲、吴月娘、宋御史,一个个都在红尘里打滚,放不下皮囊,放不下那个什么鎏金鼎。贪婪的薛姑子在西门庆家里不断的演说佛法,可是内心中谁又能战胜对财色的贪恋:
每日尘劳碌碌,终朝业试忙忙。岂知一性圆明,徒逞六根贪欲。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风火散时无老少,溪山磨尽几英雄!
这告诫西门庆一众人哪里放在心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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