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农历十月二十日,是我的伯父龙泽江诞辰九十周年,可是他离开人世已经整整二十年了。每当我想起他时,他那愁眉苦脸的面容,总是浮现在我眼前,让我终身难忘。
我出生那年,伯父已年满三十三岁,对他的少年、青年时代的生活情况我是不了解的,但他的日子过得苦,确是无可置疑。他是我祖母的长子,出生在兵荒马乱的民国年间,十三岁时他的父亲就被国民党抓去当兵,一去杳无音息。他承担了家中内外的主要事务。民国三十七年(1948 年)还遭到地方土匪的捆挷吊打。他结婚后生了九个子女,除老二、老三在 " 大跃进 " 时期饿死外,其余的都长大成人。因此他家是吃饭的人多,做活的人少。
那时的农村是生产队、大队、公社三级所有制,生产队是基本核算单位,土地里生产的粮、油、烟、杂等都是集体所有的。其中粮食除去上交国家公粮、余粮、大队提存、种子、储备粮等公共用项外,剩余的部份才能够分配到各家各户。人口和工分以每年的十月三十日为限,十一月一日以后出生的人口和做工的工分,要计入下一年的分配。全年以人口占七成、劳动占三成来进行分配,名曰 " 人七劳三。" 如一百斤粮食,先按人口数平均分掉七十斤,剩下的三十斤按每户人家的劳动力每天挣的工分进行分配。每年要搞一次年终决算和收益分配,也叫年终分红,就是把生产队全年所生产的粮、油、烟、杂等产品按国家规定的价格:玉米每斤零点零九五元元,大米每斤零点一三八元,折算成货币,除去必须的生产成本和提存后,将剩余的货币除以全队的工分,即得当年每个劳动日的价格。再把每户根据 " 人七劳三 " 分到的粮、油、杂等数量折算成货币,来对应每户的正负(进退)。人多劳力少的自然是负数,名曰 " 超支户 ",分红时要补钱。相反,人少劳力多的是正数,分红时要进钱。我记得当年终决算完,会计公布账目:龙泽江超支某某元时。我的伯父垂头丧气,一言不发,双眉紧皱,一幅黯然神伤、很受委屈的样子。我那时虽然年幼,也为他的处境而生怜悯之心。是啊,他到哪里去找钱来拿给进钱户呢?
伯父为了他的家人,天还未见亮,就听见他 " 霍霍 " 的磨刀声,他要上山了。晚上何时回家,我就不知道了。他整天没日没夜的做,仍是入不敷出。他一年到头穿的都是补了又补的汗渍斑斑的烂衣服,寒冬腊月,脚上穿的是粗草鞋,脚后根上开着 " 梯子皴。" 我们生产队当时共有三十二个人口,壮劳力仅有朱玉良大叔和我伯父,其余的都是老幼妇女,因此 20 多亩田地每年的几次翻犁全包在他俩身上。伯父尽管如此劳动挣工分,他家吃的饭仍然是杂着蔬菜和红薯,平时没有见过他家吃过一顿肉,过年时大概也没有吃上。伯父吃饭时都是站在门口或走着吃,没有见过他在桌子边坐着吃过一顿饭,而且我没见他微笑过一次。乡俗言 " 大脚指拇指甲装得一颗水,磨苦得眼见鬼 ",有天我偷看伯父的大脚指拇指甲,真的,伯父的指甲不是凸形的,而是凹形的。
伯父对他的子女是默默地爱着的,他有四个儿子,长大要分家,要有住房。他白天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晚上一人加班打屋基,屋基的地方全是连山石,他硬是一锹一镢地打平,节衣缩食,修建了三间瓦屋。他的三个女儿,出嫁时他都为她们置办了铺笼帐被、桌子板凳等陪奁。他想尽办法,东挪西措筹备聘礼,娶进三个儿媳,仅有小儿子还未谈妥,他就离开了人世,他临终时是含着眼泪走的,似乎还欠下儿女们的债。俗话说多子多福,而我的伯父只是多苦。我的伯母多活了二十年,赶上了好时代,儿女们都发了家,致了富,生病了子女们送她到大城市医院治疗。我的伯父和她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别啊!
伯父生于丁卯年(1927 年),乡亲们都亲切地称他 " 卯哥。" 这与他为乡亲们做事情认真负责分不开的。伯父是壮劳力,上面派民工都要抽调他去,社员们叫做出公差。伯父不善言谈,话很少,每次找到他,虽不情愿,他都去了。他在坛厂修过鸭茅公路,在三合修过仁习公路,在青菜河水库修过大坝,在赤水河拉过船。这些地方都离家很远,劳动强度大,很辛苦,且有生命危险。他都忍受了,而且很负责。领导很看中他,叫他当炊事员,在炊事班学习煮饭。因而他学会了煮大锅饭的技术。乡亲们有红白喜事,大筵小席都请他煮饭,他二话不说带领朱海龙,朱海礼,刘明远等人,尽心尽力地做。当时的农村,煮饭并不容易,有包谷米、麦米、高粱、小米,甚至荞米,要将它们融合在一锅里煮,各种米的性能不一,有的耐煮,有的不耐煮,因此,何时放入何种米,都是非常讲究的,要不然煮出来吃起就生熟不匀。我的伯父却能精确地掌握火候和各个环节,煮出来的饭滋润可口,乡亲们都说除了龙卯哥,没有哪个能做得到。他为乡亲们默默地做事,乡亲们也给他无比的尊敬和爱戴。尽管他去世二十年了,乡亲们的口碑也仍在流传。
我的伯父是一个很有孝道的人,他的二叔祖无儿女,孤身一人,出门走亲戚,在离家二十多里的地里摔死在深沟里,尸体发出臭气才被人知道。他与我的父亲去拣回尸骨,妥善安葬。我的祖母去世后,他七拼八凑找工钱请石匠打碑立起。今天磨碑用砂轮,很快就磨平。伯父是用铁锅边沿来回拉动磨碑,不知多少个回合,将毛石面磨平。深夜了,仍听见他磨碑石发出的不断续的尖厉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每年七月半是鬼节,要给死去的先人烧赙子。这赙子要有封皮写先人的名讳,内装钱纸。我伯父刷印封皮,我哥哥填写,然后用酱糊封上。做这事是在晚上,因为白天要上山劳动。这赙子很多,他们伯侄俩完工时鸡声已叫三遍了。
我的父亲是我伯父的胞弟,他们兄弟俩感情如何,我们已无法知道。我父亲英年溺水身亡,我伯父天未亮就去寻找我父亲的尸体。之后,我们一家是孤儿寡母。有一次,我十多岁的哥哥去担水,到了水井边,山上突然滚下一块石头打在水桶腰间,水桶顺势拍在他的腿上,顿时整条腿全肿了,他坐在地上不能站起。我伯父发现后把他背回了家。我哥哥小学毕业后考上初中,到离家百多里的地方上学。" 文化大革命 " 开始了,学校就散学了,叫他们回乡闹革命。伯父那时在三合修仁习公路,放假回乡,他特绕道到学校去看我的哥哥,到校后,一片寂静,不见人影。晚上伯父到家了,我们都坐在院坝里乘凉。那时我只有几岁,却还记得他谈到学校看我哥哥的事。
在我的印象中,伯父没有关爱过我,他永远是一个秋风黑脸的人。我考上大学后,伯父见我时有笑脸了,我每次回家都是一样。但他终于没有说什么,也许他认为他弟弟的儿子有出息了。而我每当回忆起我伯父时,仍是他那愁眉苦脸的面容。
龙先绪
来源:酱香仁怀
编辑 邓文盈 /编审 李枫 / 签发 蒲谋
登录后才可以发布评论哦
打开小程序可以发布评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