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佳人太命薄，

一莺啼罢一莺啼。

——金瓶梅

一、

女人比男人更是人。

女人更接近于自己的本性。

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觉得女人是容易看清的，男人则要复杂的多。

男人的理性和欲望是分割的。

按照西美尔的说法，" 男人感觉与自己的身体有一段距离，好像牵着一只小狗 "。理性总是想控制这只小狗，可是小狗动辄就跑远了，

男人一妻多妾，在现代人看来是制度问题，也是道德的问题。现代人相信爱情神话，觉得一夫一妻是神圣的。可是，在古人那里，一夫多妻固然和道德相关，更和能力分不开。你有那个想法，还得有那个办法，有相应的管理能力。像吴月娘说的：你需要 " 冷灶着一把儿，热灶着一把儿才好 "，懂得如何平衡。只有如此，才能家和万事兴。

可是，谁又能冷热均匀、阳光普照、雨露均沾呢？即便你西门庆的老婆一个赛一个的美若天仙，你难道就没有个偏好？

西门庆是很以他这几房美妾骄傲的。几个老婆参加应伯爵儿子的满月礼回来，吴月娘对西门庆说：

" 应二嫂见俺们都去，好不喜欢！酒席上有隔壁马家娘子和应大嫂、杜二娘，也有十来位娘子。叫了两个女儿弹唱。养了好个平头大脸的小厮儿。原来他房里春花儿，比旧时黑瘦了好些，只剩下个大驴脸一般的，也不自在哩。今日乱的他家里大小不安，本等没人手。临来时，应二歌与俺们磕头，谢了又谢，多多上覆你，多谢重礼。"

连吴月娘都说，应伯爵的小妾春花长了个驴脸。显见应伯爵爱逛妓院不是没有原因的。

西门庆道：" 春花儿那成精奴才，也打扮出来见人？"

月娘道：" 她比哪个没鼻子？没眼儿？是鬼儿？出来见不得人？"

西门庆道：" 那奴才，撒把黑豆只好教猪拱罢。"

月娘道：" 我就听不上你恁说嘴。只你家的好，拿掇的，出来见得人！"

王经在旁立着，说道：" 应二爹见娘们去，先头不敢出来见，躲在下边房里，打窗户眼儿望前瞧。被小的看见了，说道：你老人家没廉耻，平白瞧什么！他赶着小的打。"

西门庆笑的没眼缝儿，说道：" 你看这贼花子，等明日他来，老实抹他一脸灰。"

可是这一回，实在是西门庆颇为狼狈的一回，他左支右拙，对着吴月娘一阵作揖，对着潘金莲一阵拱手，面对孟玉楼，又不停地按摩着对方的胸口安慰，好不忙迫。

二、

孟玉楼过生日，按理西门庆是要在孟玉楼房里歇宿。可是这一晚，西门庆又一直想着奶妈如意。所以他虽然是半醉着回到潘金莲屋里，却一直坐着不肯睡。

潘金莲见他只顾坐在床上，问：" 你怎的不脱衣裳？"

那西门庆搂定妇人，笑嘻嘻说道：我特来对你说声，我要过那边歇一夜儿去。

然后，他要潘金莲把自己的工具箱拿出来。

潘金莲和西门庆讨价还价的过程是一个很不堪的过程。潘金莲似乎不断在抬价，实则无可奈何。潘金莲一会儿嬉骂西门庆李瓶儿，一会儿又只准你带挖掘机不准你带推土机。明着骂：" 贼牢，你在老娘手里使巧儿 …… 把我当什么人儿？在我手内弄剌子。我还是李瓶儿时，教你活埋我！雀儿不在那窝儿里，我不醋了！"

最后则沉吟良久，不得已说道：" 我放你去便去，不许你拿了这包子去，与那歪剌骨弄答的龌龌龊龊的，到明日还要来和我睡，好干净儿。"

西门庆道：" 我使惯了，你不与我却怎样的！"

潘金莲的沉吟良久，自然另有原因：薛姑子给了她助胎药，需要在壬子日行房，而壬子日不在今日，在明日。

潘金莲原本以姿色骄人，可是自从李瓶儿得子受宠以后，自知要在家中保住自己的位置，光靠姿色不行，还得有个儿子，才能彻底保住自己的地位。

西门庆出了门，潘金莲又叫回来，说道：" 你过来，我分付你，慌怎的？"

西门庆道：" 又说什么？"

妇人道：" 我许你和他睡便睡，不许你和他说甚闲话，教他在俺们跟前欺心大胆的。我到明日打听出来，你就休要进我这屋里来，我就把你下截咬下来。"

这样的话，又让我们想起西门庆和李瓶儿约会，也是同样的说辞。

西门庆道：" 怪小淫妇儿，琐碎死了。"

春梅便向妇人道：" 由他去，你管他怎的？婆婆口絮，媳妇耳顽，倒没的教人与你为冤结仇，误了咱娘儿两个下棋。"

庞春梅说的轻松，但是心中已经怒气郁结。

三、

李瓶儿的影子再次闪回到自己的房里。这个亡人看着一切在自己亡灵前发生。

西门庆就坐在李瓶儿画像前的一张交椅上，和奶妈如意亲热。这两个人，一个是她的至爱，一个是她死前专意关怀的人。现在他们就在她的画像前，在她的床上，飘风弄雨。

金瓶梅从不替人思考，他只是展示。我们再次看到生命的脆弱，思念的单薄。一旦灵魂脱离肉身，思念便成了不系之舟，成了飞动的柳絮，很快就能飘散。遗留在如意身体上的白净皮肉，不是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思念，而是激起他欲望的催化剂。

这是西门庆的无情还是人类的悲哀？

这时候的屋里，不是如意一个人，还有李瓶儿原来的丫环迎春和绣春。金瓶梅没有忘记他们。

赞美了李瓶儿身体的白，批评完潘金莲身体的黑，借着迎春，奶妈开始 " 借色生财 "。

她道：" 我有句话对爹说，迎春姐有件正面戴仙子儿要与我，他要问爹讨娘家常戴的金赤虎，正月里戴，爹与了她罢。"

西门庆自然知道奶妈的意思，道：" 你没正面戴的，等我叫银匠拿金子另打一件与你，你娘的头面箱儿，你大娘都拿的后边去了，怎好问他要的。"

老婆道：" 也罢，你还另打一件赤虎与我罢。"

如意儿道：" 爹，你叫姐来也与她一杯酒吃，惹她不恼么？"

显然，在两个丫环眼下明火执仗，如意不能不营造良好的工作氛围。更何况，迎春也是昔年西门庆收用过的。

两个丫环的态度颇堪玩味。

西门庆便叫迎春，迎春不应。

奶妈亲到厨房内，说道：" 姐，爹叫你哩。"

迎春一面到跟前。西门庆令如意儿斟了一瓯酒与他，又拣了两箸菜儿放在酒托儿上。那迎春站在旁边，一面吃了。

如意道：" 你叫绣春姐来也吃些儿。"

迎春去了，回来说道：" 她不吃了。"

就向炕上抱着自己的铺盖，和绣春厨房炕上睡去了。

这些白描，惊魂一般展示了房里几个人内心的波澜。

随后，我们看到权力和欲望在李瓶儿的房里横行无忌的穿梭：

两个人睡到五更鸡叫，西门庆告诉奶妈，你五娘怎的怕我害冷，然后怎样怎样，要奶妈向潘金莲学习。

奶妈如意当然照办了。

潘金莲是主动承溺，奶妈则是西门庆提出要求。

欲望和权力是相伴而行的。如果我给了你什么金赤虎，如此满足了你的欲望，你怎么能不投桃报李呢？

如果李瓶儿的爱对西门庆还是一种约束，还让西门庆有所顾忌，在李瓶儿死后，这种爱已经变成一纸无能为力的画像，无法抑制西门庆了。

爱是无力的，随着时间的推进，爱变得遥远渺茫。

我们要感谢时间，感谢人是一种有寿命的动物，当欲望和权力不受约束，无边无际的滥行扩张，只有依靠死神让这一切停下来。

壬子日大战就此拉开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