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只是人依旧，

处处何曾花不开？

——金瓶梅

一、

本书第一桩杀人案，乃是王婆策动西门庆从家里偷来砒霜，潘金莲下手，毒杀自己的亲夫武大。武二回来报仇时，误杀李外传，走失西门庆，自己被发配。当年的验尸官仵作何九，在武二回来时，吓得远走他乡，避而不见。这个案子过去已经五年之久，这五年间，西门庆的生意蒸蒸日上，又攀上了太师蔡京，由商而官，现今又做了提刑正千户，家大业大，俨然清河名门望族。

武松、王婆、何九，似乎从人间蒸发了。

然而，本回王婆何九突然扣门，一种不祥之兆油然而生，似乎能感受到武松的戒刀抖了一下。张竹坡说，" 忽放王婆何九入来，使看者知道武二磨刀霍霍 "！

七十多回过后，才让王婆何九回来。金瓶梅的作者是多么隐忍！又一想，王婆、潘金莲、西门庆，是当年作奸犯科的当事人。往事已逝，西门庆和潘金莲又怎么愿意见昔日这个王婆？西门庆家里买丫头小厮，怎么可能去牵动王婆子？

王婆领着何九，来到大门首寻问玳安：" 老爹在家不在家？"

玳安道：" 何老人家、王奶奶稀罕，今日哪阵风儿吹你老人家来这里走走？"

王婆子道：" 没勾当怎好来踅门踅户？今日不因老九，为他兄弟的事，要央烦你老爹，老身还不敢来。"

玳安道：" 老爷今日与侯爷送行去了，俺大娘也不在家。你老人家站站，等我进去对五娘说声。"

进入不多时出来，说道：" 俺五娘请你老人家进去哩。"

王婆道：" 我敢进去？你引我引儿，只怕有狗。"

当年的王婆，看见西门庆在武大家门前踅来踅去，好一阵儿调笑，把西门庆捉弄了个够。如今王婆畏畏缩缩来到西门庆门前，看着这豪门大宅，不由自主说道：只怕有狗。

王婆与何九，还没见到昔日故人，心里已经怯了。这一声有狗，让人不禁感叹，人世变幻，潮起潮落。

此时的潘金莲，因为和吴月娘大战败下阵来，心绪不佳。王婆见到潘金莲，看到的不再是昔日衣着寒酸的武大娘子，而是戴着卧兔儿，穿着一身锦段衣裳，搽抹的粉妆玉琢，正在炕上脚登着炉台儿坐着的西门大官人的娘子。

进去不免下礼，慌的妇人答礼，说道：" 老王免了罢。"

一声老王，一下子看出了山高水远，当年口口声声的王干娘，变成了如今的老王。我一个姓王的读到这里，不免有些伤感。

那婆子见毕礼，坐在炕边头。

妇人便问：" 怎的一向不见你？"

王婆子道：" 老身心中常想着娘子，只是不敢来亲近。" 又问：" 添了哥哥不曾？"

妇人道：" 有倒好了。小产过两遍，白不存。" 又问：" 你儿子有了亲事来？"

王婆道：" 还不曾与他寻。他跟客人淮上来家这一年多，家中积攒了些，买个驴儿，胡乱磨些面儿卖来度日。"

因问：" 老爹不在家了？"

妇人道：" 他今日往门外与抚按官送行去了，他大娘也不在家，有甚话说？"

王婆道：" 何老九有桩事，央及老身来对老爹说：他兄弟何十吃贼攀了，见拿在提刑院老爹手里问。攀他是窝主。本等与他无干，望乞老爹案下与他分豁分豁。何十出来，到明日买礼来重谢老爹，有个说贴儿在此。"

一面递与妇人。

妇人看了，说道：" 你留下，等你老爹来家，我与他瞧。"

王婆道：" 老九在前边伺候着哩，明日教他来讨话罢。"

这一段对话，一问一答，其中埋伏了此后即将出现的王婆的儿子王潮，预设了潘金莲被赶出西门庆家里，再次来到王婆家里的故事。我们再回想，昔年王婆、潘金莲、西门庆三人在一起，何等热络，机锋满纸，禅语不断，如今，你问一句，我答一句，空气中都透出没有耐心的应付。

妇人一面叫秋菊看茶来，须臾，秋菊拿了一盏茶来，与王婆吃了。

潘金莲的轻慢不知不觉中渗透出来。秋菊是个什么角色？是个经常罚跪挨打的小婢女。但凡有点身份来到潘金莲房里的，都是春梅倒茶。如今，潘金莲指使秋菊倒茶，茶是怎样的不堪可想而知。

还是王婆没话找话，问道：" 娘子，你这般受福够了。"

妇人道：" 什么够了，不惹气便好，成日欧气不了在这里。"

婆子道：" 我的奶奶，你饭来张口，水来湿手，这等插金戴银，呼奴使婢，又惹什么气？"

妇人道：" 常言说得好，三窝两块，大妇小妻，一个碗内两张匙，不是汤着就抹着。如何没些气儿？"

婆子道：" 好奶奶，你比那个不聪明！趁着老爹这等好时月，你受用到那里是那里。"

随后说道：" 我明日使他来讨话罢。"

于是拜辞起身。

妇人道：" 老王，你多坐回去不是？"

那婆子道：" 难为老九，只顾等我，不坐罢。改日再来看你。"

妇人也不留她留儿，就放出她来了。

上门求人办事，是最为焦虑和费神的事情，这种煎熬，西门庆有过。如今，何九和王婆也遇到了 。当年的九叔和王干娘，如今求到西门老爹门上，是何等的可怜渺小。

我们自此也可以看出，潘金莲为人是何等的薄情寡义，连玳安都不如。这既照示潘金莲此后应得的命运，也可以看出玳安接班西门庆不是没有道理。

二、

本回进西门庆家门的还有一位大夫，任医官。这位医官本是为吴月娘来看病的，看完病出来，看见西门庆家里吹吹打打，许多教坊乐工伺候，因问西门庆：

" 老翁，今日府上有甚事？"

西门庆道：" 巡按宋公连两司官，请巡抚侯石泉老先生，在舍摆酒。"

这任医官听了，越发骇然尊敬，在前门揖让上马，打了恭又打恭，比寻常不同，倍加敬重。

我们可以看见如今的西门庆家里是何等堂皇，任医官见了这样的气魄都手脚无措，王干娘进了这样的家里如何不紧张。王干娘的境界，还停留在 " 我的奶奶，你饭来张口，水来湿手，这等插金戴银，呼奴使婢，又惹什么气？"，只是为了生存，岂不知人家已经到了为尊严战斗的地步。

金瓶梅处处透露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三、

读金瓶梅，必须一百回当一回读，又必须一回当一百回读。金瓶梅是一部惊悚小说，本回，先有王婆何九带来潘金莲死亡的消息，然后，是西门庆的书房先生传递西门庆的生死败亡。读金瓶梅，不但要留意那些无意中出现的人物，还要盯着人名、家具、器物细细端详。

西门庆做了副提刑之后，直接的上级领导是夏延龄，号龙溪。这个夏提刑是个无甚水平的官僚，当年曾经被御史参告，说他 " 见钱接物则奴颜婢膝，时人有丫头之称；问事则依违两可，群下有木偶之诮。"

夏大人有个家人叫夏寿，家里聘了个秀才姓倪。

西门庆做了副提刑之后，交往日多，也希望能有个书房先生，经这倪秀才推荐，请来了个温必古温先生。

夏和温，说的是冷暖，延龄和寿，传递的是岁月，龙溪和倪（泥），自然是一滩浑水。

如今，西门庆做了提刑衙门的一把手，夏大人被挤兑到了东京，做了一个管库房的闲差。可是夏大人的离去，恰恰预示着暑热已去，寒凉将至，西门庆不寿。

温必古，号葵轩。张竹坡说，葵花乃爱日之花，而 " 必古 " 又 " 屁股 " 之讹。盛夏已去，接着写温必古，已是落花流水，一段残春音信。

没有张竹坡的解读，今人怎么能领会金瓶梅之妙！而金瓶梅之妙，又常让我感慨，这样的中国文学，实在难为西方人道也。

李泽厚感叹，红楼梦好读，随便翻一页都能读进去，处处皆景；但是读战争与和平，卡拉马佐夫兄弟，却要费很大的劲读进去，好久才能吃到甘蔗的甜。

读金瓶梅如读红楼梦。

温屁股先生自然喜好南风，把西门庆的琴童当做自己的娈童。倪先生推荐了温屁股，温屁股又和泥水搅在一起。这温先生暗暗做了夏大人的职场间谍，把西门庆和东京翟管家的往来，甚至西门庆房里妇人的喜好，都一一向夏大人汇报。翟管家曾经埋怨西门庆不知保密，差点西门庆的一把手都没有做成，让蔡太师好不为难。

到了本回，温屁股先生的嗜好暴露，西门庆把温秀才逐出家门，赶走了自己家里仅有的热气。

然后，罕见的，似乎是无意中，作者荡来一笔：" 西门庆在后边雪娥房中歇了一夜 "。

温先生走了，西门庆又到雪姑娘房里歇了一夜。也许是去按摩，但是久未发挥作用的孙雪娥在此刻又莫名其妙蒙宠，难道传递的不是一片冷意！

四、

临近年关，又做了单位一把手，出了门，西门庆四处迎来送往，好不忙迫，回到家，幸亏有孟玉楼的调解，吴月娘和潘金莲的冷战才算结束。

百忙中，西门庆还没忘记被春梅赶出家门的盲人歌手申二姐，瞒着春梅，又使琴童送了一两银子并一盒点心到韩道国家，捎话给王六儿：" 是与申二姐的，教他休恼。"

公安局长西门庆办忙了一天，回家就有些晚。

坐下，月娘便问：" 你怎的衙门中这咱才来？"

西门庆告诉：" 今日向理好几桩事情。"

因望着金莲说：" 昨日王妈妈来说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开除来放了。那两名强盗还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夹了一夹，拿了门外寺里一个和尚顶缺，明日做文书送过东平府去。又是一起奸情事，是丈母养女婿的。那女婿不上二十多岁，名唤宋得，原与这家是养老不归宗女婿。落后亲丈母死了，娶了个后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与这女婿暗暗通奸，后因为责使女，被使女传于两邻，才首告官。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过去了。这一到东平府，奸妻之母，系缌麻之亲，两个都是绞罪。"

潘金莲道：" 要着我，把学舌的奴才打的烂糟糟的，问他个死罪也不多。你穿青衣抱黑柱，一句话就把主子弄了。"

西门庆道：" 也吃我把那奴才拶了几拶子好的。为你这奴才，一时小节不完，丧了两个人性命。"

月娘道：" 大不正则小不敬。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大凡还是女人心邪，若是那正气的，谁敢犯他！"

旁边四个唱曲的都笑道：" 娘说的是。就是俺里边唱的，接了孤老的朋友还使不的，休说外头人家。"

丈母娘偷女婿，这不就是潘金莲和陈敬济吗？同样的事，吴月娘自命德行的代表，说来大义凛然，潘金莲却话锋一转，讲的是奴才忠诚。令人悲哀的是西门庆，这败坏人伦的事情，正是他自家的故事。这家里上演的戏剧，他自己茫然不知。金瓶梅总是告诉我们，人是自己道路上的盲人，我们自以为掌控了一切，无所不知。可是我们并不能掌握人心，这个精明的人只让人感到可怜。看他为何九的兄弟办事，硬生生把一个和尚抓取顶罪，是何等蛮横不讲理，何等的自信，但是，他目不见睫，却又是自己家中的瞎子。

在一个看重人情世故的国度，西门庆俨然是一个知恩图报的有德君子，他并不会理会事情的真相，只是把无辜者填塞进无法伸张的深渊。而西门庆自己又跌入真相的陷阱，成为潘金莲和陈敬济的笑柄。

这不只是西门庆的悲哀，这是人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