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去来窗下笑来扶，

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等闲含笑问狂夫，

笑问欢情不减旧时么？

———金瓶梅

一、

看到本回，只觉得漫天蝴蝶飘飞，乱花迷眼，仿佛自己置身于山花烂漫的春天。

你无法不佩服金瓶梅的作者，将近八十回了，作者仍然激情饱满，元气淋漓。在红楼梦，这已经是曹雪芹即将搁笔的时候，可是，在金瓶梅，作者仍然沉浸在迷宫中乐此不疲，他玩的游戏仍然高潮迭起，包袱抖个没完。

本回起首，御史宋乔年差人给西门庆送了一百本日历。似乎是告诉我们，新年将至，宋徽宗改元在即。张竹坡告诉我们，不，这乃是姓宋的御史送西门庆上路，预示西门庆的日子历历可数也；我们这时候才恍然明白，宋御史何以叫宋乔年：宋乔年，言断送长年也！

正月初六，西门庆去林太太家赴约，吴月娘去何千户家赴宴。吴月娘回来便夸赞何千户娘子蓝氏：

" 原来何千户娘子年纪还小哩，今年才十八岁，生的灯上人儿也似，一表人物，好标致，知今博古，见我去，恰似会了几遍，好不喜洽。嫁了何大人二年光景，房里到使着四个丫头，两个养娘，两房家人媳妇。"

西门庆道：" 她是内府蓝太监侄女儿，嫁与何千户，陪了不少钱。"

张竹坡道，忽又写一蓝氏，又是太监侄子之妻，有钱，这不是李瓶儿吗 ?

李瓶儿不是花太监的侄子花子虚的媳妇吗？花瓶可以装花，瓶儿的老公是花子虚；花篮也可以装花，偏偏老公姓何。何者，河也，竹篮打水，到底成空，总是一番虚景。这不正说明西门庆口渴蓝氏不能得手吗？

我们再仔细品味吴月娘和西门庆这段对话，骇然就是本书第十回芙蓉亭家宴上，夫妻二人议论瓶儿。彼时，李瓶儿派丫环给吴月娘送花，月娘道：

" 前者他家老公公死了出殡时，我在山头会他一面。生得五短身材，团面皮，细湾湾两道眉儿，且是白净，好个温克性儿。年纪还小哩，不上二十四五。"

西门庆道：" 你不知，她原是大名府梁中书妾，晚嫁花家子虚，带一分好钱来。"

这次对话，显然是作者刻意复制当年两人的交流，让人回首望见已死的李瓶儿。

西门庆眼看着何千户的娘子不能得手，这时候突然拉住新来的来爵媳妇惠元解馋。作者写道，原来西门庆见媳妇子生的乔样，安心已久，虽然不及来旺妻宋氏风流，也颇充得过第二。

怎么又冒出来来汪的媳妇？来旺媳妇不是宋蕙莲吗？宋蕙莲不是已经自杀身亡了吗？

李瓶儿、宋蕙莲，早已魂归西天，作者却在此刻复活这些早已亡故的魂灵，无声无息的潜入西门庆的身体。

这样的文心周密，放置在世界文学中，我们也找不出来第二个。

二、

文龙说，西门庆即将暴亡，要将其所有滥淫的人，都在此刻一一点清。除了上述李瓶儿和宋蕙莲，还有在世勾魂的女人，联袂而来。

西门庆勾引贲四的老婆，问贲四老婆：" 你小名叫什么？说与我。"

老婆道：" 奴娘家姓叶，排行五姐。"

西门庆口中喃喃呐呐，就叫叶 " 五儿 " 不绝。那老婆原是奶妈出身，年三十二岁，什么事儿不知道！

五姐，莫不是勾魂的 " 潘五娘 "？奶子，莫不是奶妈如意？

作者既是像招魂，又像在告别，让那些和西门庆发生关系的男女，一个一个出现在西门庆床头。

三、

西门庆和女人交往，罕见霸王硬上弓。西门庆要展示的，既是一个男人在社会生活中的成就，也是一个雄性动物自身不可抑制的荷尔蒙。

他要在如意身上点香，妇人蹙眉啮齿，忍其疼痛，口里颤声柔语，哼成一块，没口子叫：

" 达达，爹爹，罢了我了，好难忍他。"

西门庆便叫道：" 章四淫妇儿，你是谁的老婆？"

妇人道：" 我是爹的老婆。"

西门庆教与她：" 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

那妇人回应道：" 淫妇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

这不是变态的动物享受，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身与心的完全征服！这是西门庆在宣告：我看见了，我来了，我征服了！

这种征服，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不信任。西门庆一生，喜欢熟女，但是妓女、寡妇，都曾经属于他人，西门庆不是不知道，但是西门庆的雄心在于，我要向你展示，我的身体，我的性技巧，要比你经历的所有男人强！

只有征服，只有占有，只有在我的胯下，世界才是安全的。这是只有男人才有的虚荣。

对林太太的征服，我们看到的不但是一个男人的胜利，还是一个曾经的街道浮浪子弟在征服落魄贵族。他没有红与黑中于连那样的紧张与羞怯，他骑在林太太身上，把那个旧贵族挑落马下 :

迷魂阵罢，摄魄旗开。迷魂阵上，闪出一员酒金刚，色魔王能争惯战；摄魂旗下，拥一个粉骷髅，花狐狸百媚千娇。这阵上，扑冬鼕，鼓震春雷；那阵上，闹挨挨，麝兰叆叇。这阵上，复溶溶，被翻红浪精神健；那阵上，刷剌剌，四解任徘徊；那一个忽剌剌，一十八磙难挣扎。斗良久，汗浸浸，钗横鬓乱；战多时，喘吁吁，枕侧衾歪。顷刻间，肿眉馕眼；霎时下，肉绽皮开。正是：几番鏖战贪淫妇，不是今番这一遭。

这哪里是肉体交欢，这就是一场战争。金瓶梅中所有男女交欢的背后，都有作者在冷静的观看，作者借着这些动作的男女，在翻看这些男女的大脑和心脏。除了很少的文人抑制不住的趣味，作者极少滥写男女的交往。

我们再回想西门庆早年和潘金莲、李瓶儿在一起，又是喝茶又是品酒，又是翻墙又是杀人，在王婆家里欣赏潘金莲的身体，在花子虚家里看春宫图学习做爱技巧，甚至大冷天在自家的山洞里，还有功夫欣赏宋蕙莲的小脚，那其中固然包含色情，也不乏男欢女爱的情趣。可是此刻，他全然是一个床上动物，做爱毫无浪漫可言，他只是表达自己在征服当年的将军和他的女人，表达自己的进阶！

四、

几乎每一次，西门庆在和女人相处完后，都会主动为女人送上礼物。他似乎从未亏待过女人。

和贲四老婆做爱完毕，又与了老婆二、三两银子盘缠，他善解人意的说：我本来想给你一套衣服，恐怕贲四知道了不好意思。不如与你些银子，你自家治买罢。

他和来爵的小媳妇惠元，纯属偶然之做，没来得及准备礼物。随后，他已经身体不适，躺在床上了，还是悄悄叫来丫头玉箫，让她给惠元送去一对金头簪子，四个乌银戒指。

男人为什么愿意为女人付费？据说，是为了缓解男人内在的道德不安。我付过钱了，你出售的是肉体，咱们两清了。

这道理似乎是对的。

可是在西门庆这里，更多的是一种征服欲，是一种雄性动物的成就感。

西门庆付给女人金钱物质，不是为了麻醉道德，而是为了告诉女人，你看我，床上功夫比你经历的男人强，我的钱也比你男人多，我愿意超额给你钱，我甚至都愿意养你。

这不是西门庆的道德愧疚，而是一个男人在展示自己至高无上的人格优越！

咱做人做事都是一级棒！

他和奶妈如意在一起，准备上手段，先对奶妈呼道：章四儿，我的儿，你用心替达达咂，我到明日，寻件好妆花缎子比甲儿来，你正月十二穿！

他仿佛一个养了牲口的男人，用鞭子抽着自己的牲口干活，同时他又很疼爱自己的牲口，用很好的饲料饲养他们。然后他还对牲口产生了深厚的感情！

五、

这是全胜时期的西门庆，无所不能的西门庆。

但是他累了。他的身体早已经不支撑他的愿望，和女人在一起，他早就离不开器械和药。他往孙雪娥房子去的频率开始不断增加，因为需要孙雪娥来给他捶打腰背。晚上喝酒的时候他竟然开始打起盹来。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事。

他的身子越来越多的无力困乏。

本回的回首词，取自欧阳修的南歌子 · 凤髻金泥带。欧词下半阙是：

弄笔偎人久，

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功夫，

笑问 " 鸳鸯两字怎生书？"

金瓶梅的作者对欧词下半阙做了改动：

弄笔偎人久，

描花试手初。

等闲含笑问狂夫，

笑问欢情不减旧时么？

闺阁中夫妻的情感调笑，显然被改成性的作弄，词中的狂夫，自然是西门庆。旧时，不过时借着蓝氏、惠元的身体，让西门庆再抚摸一下已死的李瓶儿和宋蕙莲。

这恰是一年的新年，年前，他给李瓶儿做了法事，请玉皇庙吴道官在家与李瓶儿念百日经，大吹大打，又打发各家送礼；

除了官家，他给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第传、崔本，每家半口猪，半腔羊，一坛酒，二包米，一两银子，给院中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都送了礼品。

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他一大走早起冠冕，穿大红，天地上烧了纸，吃了点心，备马就出门给领导同事们拜年去了。

众妇人早起来，施朱傅粉，插花插翠，罗袜弓鞋，妆点妖娆，打扮可喜，都来月娘房里行礼。

平安儿与该日节级在门首接拜贴，上门簿，答应往来官长士夫。玳安与王经穿着新衣裳，新靴新帽，在门首踢毽子，放炮仗，磕瓜子儿。

约晌午，西门庆往府县拜了人回来，此后，招宣府王三官儿、荆都监、云指挥、乔大户，皆络绎而至。

西门庆接待了一日人，已酒带半酣，至晚打发人去了，回到上房歇了一夜。

这是他的初一，他的最后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