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有钱者，

临了没棺材。

——金瓶梅

一、

西门庆死了。这个床第英雄，官场达人，女人们的爹爹，历史上臭名昭著的淫棍，终于告别了人世。

他没有死在武松刀下，死在了自家床上。

金瓶梅对水浒传最大的改造，就是放过潘金莲西门庆，让两个庸俗的恶人，回到人间正常生活，让我们看到平庸的恶肆意横行，看到真实的中国，看到真实的中国人。

西门庆在人间欲望中打滚，他热爱热气腾腾的生活，他对女人充满无限兴趣，他如鱼得水一般和官僚周旋，他喜欢和应伯爵一起胡吃海喝，喜欢家里人满为患迎来送往。他从王六儿的床上下来，又奔赴潘金莲的约会。他拜别了御史，又去迎接郎中，安排了初六初七的接待，又准备正月十五的烟花。

但是现在，他的身体按下了暂停键。

这是真实的生活，也是中国人无望的期待。如果我们没有能力阻止恶行发生，我们就只能期待 " 自作恶不可活 "。我们用生命的大限来拘捕动荡的欲望。

他死的太突然，倒头了，吴月娘才发现棺材还没准备好。

棺材是金瓶梅中高频出现的词，王婆当年说和西门庆和潘金莲，便说，大官人可别忘了答应老身的棺材；杨姑姑支持孟玉楼改嫁西门庆，不惜和张四舅大闹一场，也是为了死的时候能睡一口棺材；宋蕙莲的爹宋仁，是卖棺材的，父女双亡；潘金莲算命，夫子自道，我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最后真的得偿所愿，暴尸街头！

李瓶儿死的时候，西门庆花了三百二十两银子，为李瓶儿买了一口桃花洞的棺木，那本来是尚举人为他母亲准备的。

此刻，西门庆倒了头，吴月娘才发现连个棺材都没准备。着急慌忙的，花了二百二十两银子，买了一口棺材。

孙述宇先生说，金瓶梅是一部关于死亡的书，但是大多数人都只关心色情。

二、

在中国人最浪漫的道德期许中，盛极必衰，因果报应，是其中最为虚幻也最充满想象的一种。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西门庆不知道持盈慎满的道理，不知收敛，怎么能不遭报应？

水浒传用一种简答粗暴的手段，杀了西门庆，终止了西门庆二十七年的恶劣人生。金瓶梅借尸还魂，武松杀了李外传，让西门庆重回人间，过了六年荒淫无度的生活，最后病死在床上。

金瓶梅不解恨，但是因果报应仍然是金瓶梅的主题，这是古人自我安慰的最好药剂。酒色财气，这是西门庆的人生，作者最后要让西门庆一一领受这其中的煎熬、痛苦。

西门庆生于药，死于药。

他家是开生药铺子的，这是祖传的家业，是西门庆发家的起点。他当年和王婆、潘金莲联手毒杀武大，便是从自家拿的砒霜。他为了显示自己性功能强大，吃的也是药。

作者最后要让西门庆死于药。

潘金莲毒杀武大，作者这样写到 :

那妇人揭起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里，将白汤冲在盏内，把头上银簪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便灌。

武大呷了一口，说道：" 大嫂，这药好难吃！"

那妇人道：" 只要他医得病好，管什么难吃！"

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

本回，还是潘六儿：

从西门庆袖内摸出穿心盒来打开，里面只剩下三四丸药儿。这妇人取过烧酒壶来，斟了一钟酒，自己吃了一丸，还剩下三丸。恐怕力不效，千不合，万不合，拿烧酒都送到西门庆口内。

醉了的人，晓的什么？合着眼只顾吃下去。哪消一盏热茶时，药力发作起来 …… 那管中之精勐然一股冒将出来，犹水银之淀筒中相似，忙用口接咽不及，只顾流将出来。初时还是精液，往后尽是血水出来，再无个收救。西门庆已昏迷去，四肢不收。妇人也慌了，急取红枣与他吃下去。精尽继之以血，血尽出其冷气而已。

王六儿潘六儿双杀西门庆！

三、

西门庆不是整天好吃好喝吗？你不是爱听曲吗？不是整天歌舞流连吗？现在，作者要让你吃不下喝不下听不进！

他躺在床上，上不了班，吴月娘说：

" 你心里要吃什么，我往后边做来与你吃。"

西门庆道：" 我心里不想吃。"

吴月娘让熬了粥，但是他一口粥都喝不下。

应伯爵谢希大来看西门庆，伯爵问道：" 李桂姐与银姐来了，怎的不见？"

西门庆道：" 在那边坐的。"

伯爵因令来安儿：" 你请过来，唱一套儿与你爹听。"

吴月娘恐西门庆不耐烦，拦着，只说吃酒哩，不教过来。

应伯爵的方法都是应对活人的，但是他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将死的人，哪里有闲心听曲。

四、

你不是喜欢做爱吗？作者就让你内边虚阳肿胀，连肾囊都肿得明滴熘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犹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

西门庆死前，露出滑稽的身体，麈柄如铁，昼夜不倒。然后，潘金莲晚夕不管好歹，还骑在身上，倒浇蜡烛掇弄，弄得你死去活来。

当年，也是潘金莲，给武大郎灌下砒霜后，用被子死死捂住武大，骑在武大身上。

如今，潘金莲又骑在西门庆身上。

张竹坡、田晓菲，都拿这一回和第二十七回 " 葡萄架下 " 对比：然而彼时乐趣属于西门庆，这一次，乐趣却完全属于金莲。上次金莲昏迷过去，醒来后对西门庆说：" 我如今头目森森然，不知所以。"这次却是西门庆昏迷过去，醒来后对金莲说了同样的话。

作者在提醒读者：金莲对西门庆所做的一切，也无不是在 " 回报 " 西门庆而已。

报应，一切都是报应。

五、

可是，我读西门庆之死，仍然止不住要落泪，我没有古人那样的仇恨。

我们过去读的历史、小说，都是英雄落难，好人遭殃，同情的泪水都洒向不幸的人。可是，现在，我的同情却不由自主落在一个恶人身上。

西门庆的告别，实在是我们普通人太正常的告别。我们看他躺在床上，想到的还是单位的工作，想着要去上班，似乎总觉得明天就好了，就可以上班了，他还在想着正月十五家里的请客，想着要放烟花。他病倒，也讳疾忌医，实在不想看医生，要看医生，又病急乱投医，毫无章法。

他的告别，是我们普通人的告别，他交代后事，既务实又充满幻想。他即便要死了，首先想到的是，休要叫人笑话。

他依然是个爱面子的中国人。

他见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着潘金莲，心中舍他不得，满眼落泪，说道：" 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姐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

那金莲亦悲不自胜，说道：" 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

西门庆道：" 等他来，等我和他说。"

不一时，吴月娘进来，见他二人哭的眼红红的，便道：" 我的哥哥，你有甚话，对奴说几句儿。"

西门庆也是觉哽咽哭不出声来，说道：" 我觉自家好生不济，有两句遗言和你说：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

他指着金莲说：" 六儿从前的事，你耽待他罢。"

说毕，那月娘不觉桃花脸上磙下珍珠来，放声大哭，悲恸不止。

他止死都舍不得潘金莲，希望有一个整全的家。他让我们看到爱是多么的盲目和糊涂。而吴月娘又是多么的委屈和痛苦。吴月娘哭的是自己啊。临死，西门庆的心都没在她身上，西门庆把爱托福给了不该给的人。爱对她来说多么实际和稳妥，爱不是浪，不是虚幻的不着边际的耳语，那只是一时的情绪走神。可是偏偏西门庆临死了，还是把心寄托在那些虚幻的耳语上。这让她怎么能不悲从中来！

六、

西门庆嘱付了吴月娘，又把陈敬济叫到跟前，说道：

" 姐夫，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发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计，帮扶着你娘儿每过日子，休要教人笑话。"

又分付：" 我死后，段子铺里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教傅伙计把贷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绸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教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罢。印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开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了来家，卖了银子并进来，你娘儿每盘缠。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欠我本利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摧去。到日后，对门并狮子街两处房子都卖了罢，只怕你娘儿们顾揽不过来。"

说毕，哽哽咽咽的哭了。

陈敬济道：" 爹嘱咐，儿子都知道了。"

不一时，傅伙计、甘伙计、吴二舅、贲四、崔本都进来看视问安。西门庆一一都分付了一遍。

众人都道：" 你老人家宽心，不妨事。"

过了两日，月娘痴心，只指望西门庆还好，谁知天数造定，三十三岁而去。到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时分，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我每读到这一段，都觉得这是刘备白帝城托孤。我们总喜欢美化大人物的豪言壮语，仔细想，刘备比西门庆不知荒唐多少倍。刘备为了报兄弟之仇，不惜倾国倾城，死人无数，才换来一个令人感动的教训。西门庆在床前的告别演说，难道不更真实，更值得我们重视？

但是，无论是刘备还是西门庆，我们看到的都是虚幻。刘备托孤，我们知道所托非人，儿子实在担不起大任，西门庆委托后事给自己的女婿，陈敬济更是个浮薄浪荡难堪大任的小人。

看他托孤，我们总想对他说，错了错了。

可是，我们谁对过？

七、

面对肉体，面对欲望，西门庆为什么停不下呢？

这是我阅读中一直挥之不去的问题。总有研究者试图诊断西门庆的病情，把他当成梅毒患者，或者分析他的心里，认为他是一个变态狂，像红楼梦中意志薄弱的贾瑞。

可是，他实在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

或者我们该问，一个正常人，他的欲望边界在哪里？他什么时候应该 " 知止 "？

西门庆的欲望无法停止，始终伴随他地位的攀升，他的性扩张常常伴随着权利和金钱的抬升。

西门庆去王六儿家里上厕所，看见隔壁乐三家的月台建的不合适，便对王六儿道：

" 如何教他遮住了这边风水？你对他说，若不与我即便拆了，我教地方吩咐他。"

韩道国仅仅是他聘请的伙计，王六儿私底下是他的姘头，西门庆依然认为，邻居不该冒犯。

因为他是提刑啊。

但是，像西门庆这样的庸人恶人，就看着他们志得意满得意忘形？人间的公平在哪里？人间的希望在哪里？

八、

人是一个受限于肉体的动物，身体是人的边界。

但人的欲望，既受制于自身，亦受制于道德。人的欲望总是试图冲破边界，于是乎，人的生命在欲望和道德之中来回摆荡。悲观了，便如同叔本华，天性自守；乐观了，便如同尼采，亢奋扩张。

西门庆自认潘驴邓小闲，从小养得好大龟。他有一个扩张的性格，但同时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张竹坡认为，他吃亏在不读书，没有教养。实际上是在说，西门庆缺德。

张竹坡是道德至上论者，也许在他看来，宋儒所谓存天理灭人欲，不应该只是一种道德说教，而应该是一种人生必须持守的纪律。可是，一个中国人本就是一个实用主义者。中国的文化，并不反感欲望，所谓食色性也，食色是一种生命本能。所谓的持盈慎满，更像是一种道德劝诫。甚至，所谓养生，也能变成采阴补阳。

如果说西门庆不读书，导致他滥淫，那些皇帝大臣，诸如嘉靖万历严嵩张居正，哪一个读书少？又哪一个不滥淫？宋儒把女人的脚用布捆绑起来，难道不是文人的性追求？他们的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

所以，一个中国人读到 " 二八佳人体似酥，要中戴剑斩愚夫 " 之类的恐吓，通常会一笑了之。

张竹坡的道德说教，实际上展示的是道德无能。西门庆的报应，不是道德的胜利，是一种身体反应。

当道德无能的时候，只能寄望于生理的界限。作者能动用的资源只剩下身体：你不听话，你的身体也受不了啊。

金瓶梅的作者承认现实，他让西门庆累死了。

在一个道德疲惫的社会里，这是制约西门庆这类人的唯一可能。

九、

西门庆死了，他死得其所。如果没有蔡京之流给他机会，他也许永远是一个街头混混，如果像张竹坡批评吴月娘那样，他有一个家里人能管束他，他也许能改变自己。

我们几乎见不到那些拒绝西门庆的女人，金瓶梅中的女人似乎都不正经，缺乏忠诚感。从潘金莲李瓶儿，到宋蕙莲、贲四老婆、来爵媳妇，几乎都是坏事的。

但背叛才刚看过开始。

西门庆死后，应伯爵约了几个相好，请来水秀才，为他写了一篇祭文，算是对他一生的总结：

维重和元年，岁戊戌，二月戊子期，越初三日庚寅，侍教生应伯爵、谢希大、花子繇、祝实念、孙天化、常峙节、白赉光，谨以清酌庶馐之仪，致祭于故锦衣西门大官人之灵曰：

维灵生前梗直，秉性坚刚；软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济人以点水，恒助人以精光。囊箧颇厚，气概轩昂。逢乐而举，遇阴伏降。锦裆队中居住，齐腰库里收藏。有八角而不用挠掴，逢虱虮而骚痒难当。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也曾在章台而宿柳，也曾在谢馆而猖狂。正宜撑头活脑，久战熬场，胡为罹一疾不起之殃？见今你便长伸着脚子去了，丢下小子辈，如班鸠靠他八字红墙。再不得同席而儇软玉，再不得并马而傍温香。撇的人垂头落脚，闪的人牢温郎当。今特奠兹白浊，次献寸觞。灵其不昧，来格来歆。尚享。

这是只有狐朋狗友亲密无间的战友才能写出的人生总结，是他滑稽荒唐人生留在世间的记忆。

再见，西门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