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马死黄金尽,
亲者如同陌路人。
——金瓶梅
一、
以一个男人的角度阅读金瓶梅,总觉西门庆有大可原谅的地方,潘金莲则罪不可恕!
西门庆临终前唯一割舍不下的是潘金莲,唯一有所交代的是陈敬济。潘金莲是他的人世依恋,陈敬济是他的家业传承。
但是,陈经济自从西门庆死后,无一日不和潘金莲两个嘲戏,或在灵前熘眼,或在帐子后调笑。
这金莲赶眼错,捏了经济一把,说道:" 我儿,你娘今日成就了你罢。趁大姐在后边,咱就往你屋里去罢。"
敬济听了,得不得一声,先往屋里开门去了。妇人黑影里,抽身钻入他房内,更不答话,仰卧在炕上,双凫飞首,教陈敬济好耍。
须知,这是在西门庆的灵前,这是在西门庆女儿的床上啊!西门庆的嘱托言犹在耳,西门庆正看着你们,你们怎能如此丧尽天良!
可是每当我要替西门庆辩护谴责,又不能不感到气沮:本书第八回,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正是在武大家里,武大床上,武大灵前,在武大的注视下,西门庆和潘金莲颠鸾倒凤,忘乎所以,引得和尚观瞻。彼时,西门可曾替武大考虑过?在他眼里,武大只是一个已死的躯壳!
金瓶梅的作者有多深沉刻酷!他放不下这仇恨。他是一个现代小说家,他要在西门庆的挂像前,在西门庆的注视下,让他目睹自己的小妾和女婿侮辱自己和自己的孩子。西门庆观看着这一切,会不会悲从中来放声大哭?会不会愧悔自己是个盲人?
金瓶梅的作者平静的叙述了古希腊悲剧和莎士比亚笔下那些盲目的人。
与其说作者在写潘金莲之贱,毋宁说他在写西门庆的报应!金瓶梅非为世劝,实为世戒。
可是,你又为什么会不由自主替西门庆辩护呢?我们真比西门庆心明眼亮?
二、
金瓶梅的作者知道如何留白。他在写作中给我们留下极多思考的地方,等待我们填空。我们发现,西门庆的临终交代,没有孟玉楼。
我们替孟玉楼可惜,这个有风度和心机的女人并不讨西门庆的欢心。似乎止死西门庆都对她没有丝毫的留恋。
没有告别,就是冷落,就会有怨恨。
西门庆倒头,吴月娘生子。趁着吴月娘无暇顾及那一刻,李娇儿从吴月娘的柜子里偷了五个金元宝。
月娘苏醒过来,看见箱子大开着,便骂丫环玉箫:" 贼臭肉,我便昏了,你也昏了?箱子大开着,恁乱烘烘人走,就不说锁锁儿。"
玉箫道:" 我只说娘锁了箱子,就不曾看见。"
于是取锁来锁。
玉楼见月娘多心,就不肯在她屋里,走出对着金莲说:" 原来大姐姐恁样的,死了汉子,头一日就防范起人来了。"
到了第九十一回,孟玉楼改嫁张衙内:止留下一对银回回壶与哥儿耍子。
这急易被忽略的一句话经人考证:回回壶何物?回回夜壶,便壶!
给西门庆的继承人留下了一个便壶!孟玉楼怨毒何其深也!这是怎样的讽刺!
终生为下身奔忙的西门庆,儿子落下了孟玉楼赠予的便壶!
孟玉楼的怨毒,常让我想起钱钟书说的:" 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三、
对西门庆的同情,不自觉的暗含着一种期待,不希望一种建成的事业垮塌,不愿意看到一个有所成就的家庭衰败。人喜欢看烟花升腾,不忍看夜空寂寞。你总期望放过西门庆的罪,容忍他的腐败。
对西门庆的同情,也在于大厦倾颓,无木可用,吴月娘实在不是那个材料!
王六儿得知西门庆暴亡,也赶来祭奠,吴月娘对着通报的小厮千娼妇万娼妇的骂:
" 怪贼奴才,不与我走,还来什么韩大婶、屄大婶,贼狗攮的养汉淫妇,把人家弄的家败人亡,父南子北,夫逃妻散的,还来上什么屄纸!"
满口粗话,抑制不住的愤怒。看金瓶梅的快乐,其中之一,便是看骂战。
吴大舅连忙进去,对月娘说:" 姐姐,你怎么这等的?快休要舒口!自古人恶礼不恶。他男子汉领着咱偌多的本钱,你如何这等待人?好名儿难得,快休如此。你就不出去,教二姐姐、三姐姐好好待他出去,也是一般。做什么恁样的,教人说你不是。"
那月娘见他哥这样说,才不言语了。
李桂卿、桂姐、吴银儿都是妓女出身,此刻在上房坐着,见月娘骂韩道国老婆淫妇长、淫妇短,砍一株损百枝,两个就有些坐不住,未到日落,就要家去。
看到吴月娘这样处理事情,怎么能不怀念西门庆。
第六十三回,李瓶儿去世,郑爱月家来上纸。爱月儿进至灵前,烧了纸。月娘见她抬了八盘饼馓、三牲汤饭来祭奠,连忙讨了一匹整绢孝裙与他。吴银儿与李桂姐都是三钱奠仪,吴月娘便去告西门庆。
西门庆道:" 值什么,每人都与她一匹整绢就是了。"
西门庆又是如何的心胸阔大啊!
既然西门庆已死,李瓶儿的灵床还放在那里干嘛?月娘吩咐把李瓶儿灵床连影抬出去,一把火烧了。将李瓶儿那边房门,一把锁锁了。月色不如人事改,夜深还到粉墙头。至此,李瓶儿才从西门庆家里彻底消失。
粗鄙简单,不善处事,吴月娘在西门庆死后的短板全部暴露。她自己索性也不装了,毕竟只是个小家碧玉,好不容混个五品诰命夫人,如今当家的已死,就由着自己的心性来吧。
妇道人家,实在靠不住啊!
四、
西门庆倒头,推倒了家里的多米诺骨牌。
李娇儿是第一张。
戏子无情裱子无义,妓女对自己的定位很准确。但是只有金瓶梅才让妓女坦然的亮出自己的人生观。
李家桂卿、桂姐悄悄对李娇儿说:
" 俺妈说,人已是死了,你我院中人,守不的这样贞节!自古千里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教你手里有东西,悄悄教李铭稍了家去防后。你还恁傻!常言道:‘扬州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拘多少时,也少不得离他家门。"
那李娇儿听记在心。
出殡之时,李桂卿同桂姐在山头,悄悄对李娇儿如此这般:
" 妈说,你摸量你手中没甚细软东西,不消只顾在他家了。你又没儿女,守什么?教你一场嚷乱,登开了罢。昨日应二哥来说,如今大街坊张二官府,要破五百两金银,娶你做二房娘子,当家理纪。你那里便图出身,你在这里守到老死,也不怎么。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火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
李娇儿回到丽春院之后,应伯爵打听得知,报与张二官知,就拿着五两银子来,请他歇了一夜。原来张二官小西门庆一岁,属兔的,三十二岁了。李娇儿三十四岁,虔婆瞒了六岁,只说二十八岁,教伯爵瞒着。使了三百两银子,娶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祝实念、孙寡嘴依旧领着王三官儿,还来李家行走,与桂姐打热,不在话下。
这张二官,乃是潘金莲当年服务的张大户的侄子,也算是西门庆的继承人。西门庆代有传人。
五、
李娇儿的背叛在情理之中,我们吃惊的看到,吴大舅贪图李三黄四二十两银子,屁股竟然也坐到对方一边;吴二舅竟然和李娇儿有一腿,整天在一起唧唧咕咕,被吴月娘赶出家门。
吴大舅吴二舅是吴月娘的至亲,是西门庆一力帮衬的大舅子小舅子,如今也开始背叛自己亲姐姐。
应伯爵是吃喝都依靠西门庆的人,他是西门庆的人间至友,老婆没头面都要问西门庆借。西门庆何曾对不起过应伯爵!但是应伯爵背叛得干净利索心无挂碍,竟然把西门庆的两个小妾都要介绍给张二官!
应伯爵把西门庆家中大小之事,尽告诉与张二官,说:" 他家中还有第五个娘子潘金莲,排行六姐,生的上画儿般标致,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拆牌道字,双陆象棋,无不通晓。又写的一笔好字,弹得一手好琵琶。今年不上三十岁,比唱的还乔。"
说的那张二官心中火动,巴不得就要了他,便问道:" 莫非是当初卖炊饼的武大郎那老婆么?"
伯爵道:" 就是他。占来家中,今也有五六年光景,不知他嫁人不嫁。"
张二官道:" 累你打听着,待有嫁的声口,你来对我说,等我娶了罢。"
本书的开始,作者说,说话的为何说此一段酒色财气的缘故?只为当时有一个人家,先前恁地富贵,到后来煞甚凄凉,权谋术智,一毫也用不着,亲友兄弟,一个也靠不着,享不过几年的荣华,倒做了许多的话靶。内中又有几个斗宠争强,迎奸卖俏的,起先好不妖娆妩媚,到后来也免不得尸横灯影,血染空房。
六、
背叛通常是在熟人间发生的。所谓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暧,大都发生在一个熟人社会里。熟人的背叛刻骨铭心,来得特别残忍。
西门庆生活在一个县城里,那是一个熟人社会。所谓的傲骨,在县城里是个稀缺品。我们更容易发现人的媚骨。所有人的命运都寄托在权力和财富上,我们看不到对抗性的存在。人如趋光向火的小虫子,集体性的没有骨头。
人情社会的本质是冷漠。由热变凉是个体生命的必然,也是社会生活的必然。花无百日红,无论是祸福相倚也好,持盈慎满也好,究其实质都是怕冷。期望用一种恒定的温度延缓生活变凉是一种奢望。
鲁迅看穿了这个社会的本质,所以他的作品看了冷飕飕的。鲁迅对人情有一种绝望刺骨的冷。
鲁迅是从文人家庭败落看清人情世故的,金瓶梅是从豪横的官僚家庭见证世态炎凉的。如果你家道中落,县城是你体味人生最好的修行场。人们之间的关系原来有多紧密,现在就有多疏远。
对县城是不能抱有期望的。
七、
金瓶梅的前八十回,犹如脱衣舞娘站在台中央,在男女叫嚷中,脱一件又一件,机关不断,精彩纷呈,令观者产生无限兴趣。到了后二十回,似乎就变成后台穿衣,虽然大小衣服都要穿回去,可是观众的兴趣大减。
我并不以为后二十回不好,我恰看到作者的执着,一个纽扣一个纽扣对应着把衣服穿上。后二十回,是对前八十回的了结。前八十回是聚,后二十回是散,前八十回是热,后二十回是冷。金瓶梅的作者仿佛一个老拳师,他要打完激烈的八十回,然后又要气定神闲地收拾回最后的结尾。
长篇小说的结尾都不好收。水浒传七十回之后味同嚼蜡,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彻底换了作者。在中国古典文学名著中,金瓶梅的结尾收的是最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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