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只有人心歹，

万物还教天养人。

——金瓶梅

一、

张竹坡是康熙年间人，生于 1670 年，卒于 1698 年。死的时候年仅二十八岁。

他少负盛名，但 5 次应举，屡试不中。他是徐州人，尽管同族显赫，他们家却是布衣寒门。他第四次应试名落孙山之后，以 26 岁的年龄开始点评金瓶梅。

他引金瓶梅的作者为知己，认为自己是金瓶梅千古解人。在他眼里，金瓶梅是 " 仁人志士、孝子梯弟不得于时，上不能问诸天，下不能告诸人，悲愤呜咽，而作秽言以泄其愤也。"

他说些话的时候，你总觉得他在说自己。

人的青少年时代，是一生中道德感最强的时候，彼时，人都拿自己当圣斗士，嫉恶如仇，百毒不侵。

他点评金瓶梅的时候，身体大概已经出了问题，这增加了他的孤愤。

据说，马克思在写作《资本论》时患有痈症，这可能导致他心境不佳，对资本主义作了了甚为尖刻的批判。

我怀疑张竹坡和马克思有相同的处境。

他在道德上对吴月娘要求尤其严酷，视吴月娘为全书第一大恶人，认为吴月娘罪大恶极。

到了本回，张竹坡说，此回大书月娘之罪！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吴月娘怎么能冒险前往泰山进香！你把西门庆的独子放在家里不管，自己出门又不带丫环，这多危险！

张竹坡这样批评吴月娘的时候，你总觉得他似乎是对自己没有孩子着急。‍‍‍‍‍‍‍‍‍‍‍‍‍‍‍‍‍‍‍‍‍‍‍‍‍‍‍‍‍‍

他历数吴月娘的罪状：偏宠金莲，贪李瓶儿墙头之财，烧夜香祈祷生子，欺骗西门庆；处处引诱陈敬济，不防潘金莲；引娼妓为女，把李桂姐这些妓女、西门庆的姘头当做自己的干女儿；把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这些荡妇放在后花园，不严加防范；对西门庆的女儿西门大姐极为冷落；整天在家里搞些不三不四的尼姑烧香念佛，吃符药求子。

总之，种种罪恶，不可胜数。

似乎，说的都对。

可是，他这些观点，道光年间的批评者，比他年长的文龙就不完全同意。文龙以为：

月娘者，呼为糊涂夫人则可，视为阴险夫人则不可。

二、

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看，吴月娘的罪，实在不是道德的恶，而是智力上的缺陷。也就是我们俗话说的，人有点儿笨。

春梅最早是她身边的丫鬟，潘金莲嫁给西门庆后，庞春梅给了潘金莲。但是庞春梅很快就和潘金莲打成一片，不再尊重她这个大娘了。反观她的贴身丫环玉箫，和书童偷欢被潘金莲抓了现行，从此成了潘金莲在她身边的卧底，把她的饮食起居，都汇报给潘金莲，她自己茫然不知；

西门庆偷欢王六儿，她自己被瞒得死死的，一点儿不知情；

西门庆请林太太家里作客，她一点儿都不敏感，全无知觉。

这只能说是她的愚，不是她的恶。

当年，她曾经怀过一个男孩，但是不知慎重，爬楼梯的时候滑了一下，丢了孩子。孝哥是个遗腹子，是西门庆唯一的骨血。但是她现在竟然抛下孩子，贸然犯险，跑到泰山去烧香，实在是大不该。更何况她出远门也不带个丫环，被人强奸了怎么办？‍‍‍‍‍‍‍‍‍‍‍

这些都是她的愚。

吴月娘出生于一个小官僚家庭，她受的是三从四德的教育，这让她难免看上去古板无趣。尽管她也组织大家打秋千、跳绳、走百病，但是她自己总不能全身心的投入，笑到一半就要赶紧收回，生怕不合妇道。她和潘金莲年龄相当，比李娇儿和孟玉楼都要小，所以处事并不成熟。又无见识，解决问题简单、粗暴、情绪化。西门庆倒头后，王六儿来家里上香，她一顿痛骂，毫无顾忌。却不知道王六儿的老公韩道国手里还拿捏着他家的布匹生意。

就这一顿骂，几千辆银子没了。

张竹坡之所以痛恨她，还在于她不是那种知书达理的女人，不知礼，故不能防微杜渐，就不能齐家。这个罪过是很大的。

这个时候，你就能想到，张竹坡其实是希望自己有个知书达理的妻子，助自己齐家治国的。

可是文龙替吴月娘辩护：西门庆这个家里，凡是个女人，稍微有点儿姿色，被人勾引一下，就跟男人跑了。李娇儿是个妓女，毫无贞洁可言；孟玉楼二嫁西门庆，西门庆死后再嫁李衙内；四妾孙雪娥虽然整天呆在厨房里，竟然和仆人来旺有一腿；老五潘金莲人尽可夫，是个欲望的走虫；李瓶儿先嫁花子虚，后嫁蒋竹山，再嫁西门庆，简直是个花姑娘！

只有吴月娘，面对仆人来保的挑逗不动心，面对流氓殷天锡的强奸立志不从，这是多么难得的品性！

只有吴月娘真正替西门庆在守寡，在守家，在守着西门庆的独子，张竹坡为什么就不在乎这些呢？这不是一个正头大娘子最该坚守的吗？

一个人愚笨，似乎强化了她道德上的优点，愚笨的人看上去更像一个厚道人。起码在文龙看来是这样的。‍‍‍‍

三、

第二十八回，秋菊发现陈敬济和潘金莲庞春梅整夜在家里玩游戏，便赶去向吴月娘报告，被月娘喝了一声，骂道：

恁一个弄主子的奴才，轻事重报，传出去，知道的说你这奴才葬送主子。不知道的，只说西门庆平日人死了没多少时儿，老婆们一个个都弄的七颠八倒。好像连我的这孩子，也有些甚根儿不正一般。

于是要打秋菊。唬得秋菊往前边疾走如飞，再不敢来后边说了。

吴月娘为什么总是不信潘金莲和陈敬济之间那点儿事呢？

这里，张竹坡到说的有道理：处处引诱陈敬济。‍

吴月娘固然愚笨古板，正经无趣，可是她毕竟是个嫩女少妇，又生活在西门庆这个风月无边的家里，女人们比赛的都是如何笼络男人。这个家里，除了西门庆，只有陈敬济算得上半个主子。陈敬济又是个人见人爱长相俊美的小帅哥，吴月娘不可能不喜欢这样的小伙子。‍‍‍‍‍‍‍‍‍‍‍

作为一个女婿，陈敬济是不能见自己的小娘们的。但是，正是吴月娘率先把陈敬济拉到了女人堆里，还在娘儿们打秋千的时候，让陈敬济助推女人们走向高潮。‍

吴月娘不是不知道这样做不妥当，否则她不会在西门庆回到家的时候，赶紧让陈敬济跑掉。‍

吴月娘不是不相信潘金莲和陈敬济有勾连，而是不愿意相信！

在她心中，潘金莲是个烂女人，陈敬济是好女婿，是好孩子，是美少年，怎么可能和潘金莲这样的女人搞到一起呢？‍‍‍ 也许会有些来往，但是怎么可能发生关系呢？

没有关系，不就是轻事重报吗？

对吴月娘来说，陈敬济不仅是女婿，还是一个男人梦。吴月娘生活在一个坏男人堆里，西门庆应伯爵，甚至自己的兄弟，没一个不偷腥的；她也生活在一个坏女人堆里，这些女人最大的特点是，浪。而她，吴月娘，她不浪。她梦中有一个好男人，那个男人当然不是西门庆，她目光所及的，只有陈敬济。而她和陈敬济之间，未必真要发生什么，而是不发生什么，一直在梦里就好。

这个梦，要到她亲眼看见的那一天，才允许它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