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言犹在，于今恩爱分。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金瓶梅

一、

西门庆欲望旺盛，女人联翩而来，生产却是一件难事。

李瓶儿生官哥，被潘金莲折磨死，吴月娘两次怀孕，第一个早产，第二个官哥出家。当官尽孝的梦尽数破裂。唯一的女儿西门庆大姐，最后受尽陈敬济的欺凌，自缢而亡。

西门庆和女人在一起，只要情到深处，便说，你要是能生个儿子，我就在家里给你安排个位置。对宋蕙莲如此，对王六儿和奶妈如意依然如此。

这大概是他最深沉的承诺，他虽然沉浸在欲望中，可是要激发女人的热情，似乎没有比生孩子更鼓励人的了。

潘金莲在性上极尽能事，除了自己是天性欲望旺盛的女人，还在于她一直不能生产。她夜半承溺，别人做不出的事她能都做出来，无非是借床上功夫以固宠。为了生孩子，她吃过薛姑子的符药，希望在壬子日和西门庆过一夜，不惜和吴月娘翻脸成仇。她大战宋蕙莲，搞得来旺宋蕙莲家破人亡，为个棒槌和奶妈如意大打出手，恶毒到用手去扣如意的肚子，担心的，还是这些女人和西门庆搞出孩子，再变成第二个李瓶儿！

然而，命运就是如此吊诡，该生的时候不生，不该生的时候生了。

二、

泰山进香，本是西门庆病重时，吴月娘发下的誓言，是救西门庆于水火之际许下的承诺。但是西门庆已死，誓言失效，本可以不去。吴月娘一意独行，与其说是个人的选择，不如说是作者出于情节需要而作的刻意安排。

吴月娘这一去，为潘金莲和陈敬济约会留下时空，回家途中遇到雪洞禅师，为十五年后孝哥出家埋下伏笔。词话本为了照应水浒传，还特意拉出了宋江、王英一干山贼，隐隐约约告诉读者，武松快回来了，潘金莲的时间近了。

吴月娘一出门，潘金莲在家里和陈敬济两个就如鸡儿赶蛋相似，缠做一处。终于，潘金莲怀孕了。

金莲教敬济到房中说：

" 奴有件事告你说，这两日眼皮儿懒待开，腰肢儿渐渐大，肚腹中扑扑跳，茶饭儿怕待吃，身子好生沉困。有你爹在时，我求薛姑子符药衣胞那等安胎，白没见个踪影。今日他没了，和你相交多少时儿，便有了孩子。我从三月内洗身上，今方六个月，已有半肚身孕。往常时我排磕人，今日却轮到我头上。你休推睡里梦里，趁你大娘未来家，那里讨贴坠胎的药，趁早打落了这胎气。不然，弄出个怪物来，我就寻了无常罢了，再休想抬头见人。"

这一段话，是潘金莲人生中罕见的伏低伏小。她是嘴上带毒的人，牙尖嘴利，从来都是她排磕人的。昔日和爹安胎没个影儿，和女婿却有了孩子，这伦理的扭曲，即便是她这样拿道德不当回事的人，也不能承认自己怀上的是一个怪物。在她的求告中，我们又不能不看到身为女人的悲哀，担心陈敬济遇难缩头，假装睡里梦里，甩手不管。

敬济听了，便道：" 咱家铺中诸样药都有，倒不知那几样儿坠胎，又没方修治。你放心，不打紧处，大街坊胡太医，他大小方脉，妇人科，都善治，常在咱家看病。等我问他那里赎取两贴，与你下胎便了。"

妇人道：" 好哥哥，你上紧快去，救奴之命。"

三、

如果我们还有印象，当年武松追打西门庆，误杀李外传，西门庆慌不择路，从狮子楼上跳下来，跌入的便是酒楼隔壁的胡太医家。

西门庆跌入到胡太医家的茅厕里。

偏巧，他家使的一个大胖丫头，走来毛厕里净手，蹶着大屁股，猛可见一个汉子扒伏在院墙下，往前走不迭，大叫：" 有贼了！"

我初读这一段，觉得金瓶梅常有粗俗无聊之处。为什么非要西门庆跌入茅厕呢？还非要安排一个丫头上厕所。

但是细读本回，便觉额头一阵热汗。

陈敬济找的堕胎大夫，便是昔年西门庆在茅厕遭遇的胡太医。

潘金莲到晚夕，煎汤吃下去，登时满肚里生疼，睡在炕上，教春梅按在肚上只情揉揣。这情景，不能不让人想起当年武大郎吃药。而打下来的孩子，令秋菊搅草纸倒在茅厕里，次日，被一个掏坑的汉子挑了出去。

当年的西门庆，因为潘金莲而跌入臭不可闻的厕所，如今，又是因为潘金莲，和自己的女婿搞出一个孩子，被扔到厕所。当年，西门庆遇到的是一个大胖丫头，如今，把孩子扔到茅厕里的是一个傻丫头秋菊。

谁说这不是作者有意的安排？

我读到这里，竟然替西门庆有点儿过意不去。他混账的人生，必得经过自己的妻妾女婿蹂躏，家破人亡，似乎才能提醒世人。他留下的所有遗产，都在嘲弄他那虚妄辉煌的人生。

四、

只有傻子才会不计代价和成本，一根筋的把一件事情干到底。金瓶梅里的秋菊是这样，后来张艺谋的秋菊打官司也是这样。

秋菊这傻孩子终于把吴月娘带到了现场，吴月娘在玩花楼上捉了陈敬济和潘金莲的现行。

西门庆在世时的吴月娘，极力扮演一个大家庭掌门妇女的形象，和清河县社会各界妇女进行广泛交流，迎来送往。特别是西门庆病重前夕，吴月娘俨然一幅贵妇人的风度，和林太太、何千户娘子等人，谈妆容谈美食谈礼仪，高端大气上档次。

西门庆倒头后，吴月娘骤然变为一个街道办主任或者工厂女干部，她们感情简单粗糙，还常常把自己塑造成单位的道德楷模。对着仓皇无措的潘金莲，吴月娘进行了最为义正词严的一次训话：

" 六姐，今后再休这般没廉耻！你我如今是寡妇，比不得有汉子，香喷喷在家里。瓶儿罐儿有耳朵，有要没紧和这小厮缠什么！教奴才们背地排说的碜死了！常言道，男儿没性，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你若长俊正条，肯教奴才排说？他在我跟前说了几遍，我不信；今日亲眼看见，说不的了。我今日说过，你要自家立志，替汉子争气。像我进香去，被强人逼勒，若是不正气的，也来不到家了。"

潘金莲从来是有问必答，不落下风，这一回，羞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口里说一千个没有，只说：" 我在楼上烧香，陈姐夫自去那边寻衣裳，谁和他说甚话来！"

五、

金瓶梅列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为三大淫妇。三个人中，潘金莲滥情，李瓶儿痴情，庞春梅无情。

潘金莲和李瓶儿，都是有情有欲的人。

潘金莲和李瓶儿的欲望，总是会投射到某个具体的人身上。李瓶儿说西门庆，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李瓶儿和西门庆初会，两人共同瞻仰宫里的东西，学习游戏。潘金莲无论是对武松、西门庆、陈敬济，传情达意，都能看出与那个具体对象的黏连。甚至对那个小琴童，潘金莲似乎都有感情寄托，她把自己带的簪子和锦香囊葫芦儿，都送给了琴童。这怎么看都是幼稚危险的行为，但是其中恰透漏出潘金莲的欲望挂念，总是连带着感情。

缺少男人的互动，潘金莲李瓶儿的人生便失去了趣味。

庞春梅不是这样，庞春梅是有欲无情的人，无论是与西门庆、陈敬济，还是此后所有的男子，我们看不到她对男人的黏连。她有心计，但不写诗，不寄物，不咏情。

甚至在欲望上，我们也罕见她和男人的互动。

她和男人在一起，似乎只是自我欲望的释放，并不在意对方的感受。潘金莲下贱，为了讨西门庆欢心，可以夜半承溺，甚至为了陈敬济，她对庞春梅说，你在后边推着你姐夫，小心把他累着。即便是西门庆这样的走兽，也不是为了仅仅满足自己。他提抢上阵，面对王六儿这样的女人，都会问，你想我了没？

我们何曾见过庞春梅和哪个男人卿卿我我，有过一句废话？

六、

陈敬济被赶出西门庆家里，春梅见潘金莲闷闷不乐，说道：" 娘，你老人家也少要忧心。是非有无，随人说去。你把心放开，料天塌了还有撑天大汉哩。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

于是筛上酒来，递一钟与妇人说：" 娘且吃一杯儿暖酒，解解愁闷。"

因见阶下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说道：" 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

庞春梅自话自道，似乎是在为欲望张目，主张性的解放，实际上是看透了感情的虚妄。她在西门庆家里，看到的都是欲望，不是感情。所以她不动情，只有欲。‍‍‍

春梅是金瓶梅中无父无母的人，我们不知道她家中的父母和来历，只知道她是当年十六两银子买来的。潘金莲有父母，虽然父母薄情；李瓶儿有家，虽然家不够温暖。但他们都是有来历的人。只有庞春梅，似乎一直在人间流浪。她称呼潘金莲娘，但这个娘是个欲望的化身，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母亲。

西门庆收用过庞春梅，潘金莲说：" 何止收用！死鬼把她当心肝肺肠儿一般看待！说一句，听十句，要一奉十，正经成房立纪老婆且打靠后。他要打那个小厮十棍儿，他爹不敢打五棍儿。"

西门庆的关爱，似乎有带有父亲般的纵容。

但是在一个伦理混乱的家庭里，是欲望在主导着这个家庭，庞春梅体会不到来自人间的真正温情。潘金莲和西门庆的纵容，只是助长了她的骄傲和坏脾气，自以为是。

五、

春梅出门的时候，潘金莲哭个不停，春梅一点眼泪也没有。见潘金莲哭，春梅说道：

" 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你。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

她跟定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

庞春梅对潘金莲是好的，后来还故地重游，拯救过吴月娘。因此上，庞春梅被视为有情有义，有国士之风。我以为这是误读。

庞春梅不是有情有义，她是有理有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