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事皆前定，

莫笑浮生空自忙。

——金瓶梅

一、

若以婚姻作为爱情的终极追求，潘金莲最为中意的是武松，西门庆最为中意的是李瓶儿，孟玉楼最为中意的是李衙内，陈敬济最为中意的是潘金莲，韩爱姐最为中意的是陈敬济。

李瓶儿死，西门庆跳脚大哭，见景生情，难舍难分；孟玉楼遇着李衙内，如林黛玉遇着贾宝玉，有情人终成眷属；陈敬济死后，韩艾姐割发毁目，青灯黄卷，守节止死。

古今的男女，都把婚姻作为人生的归宿。西方人的童话世界，公主和王子都在婚姻里走向故事的结尾。

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卖金的偏撞不着买金的。我们看金瓶梅便觉得，人的一生，爱情和婚姻大多是错配的。

潘金莲两遇武松，想到的是，不想这段婚姻竟着落在这里了。她哪里知道自己遭遇的是死神。

爱让人盲目。

但是，如果爱情不让人盲目，还是爱情吗？

随着岁月流逝，马齿徒增，人似乎越来越清醒，越来越理智，爱情在人生中越来越边缘。但是在这样的理智里，我们又看到人生的大遗憾，看到人生的无趣，我们又叹息人生缺乏真正的感情。

二、

第八十六回，潘金莲、陈敬济、庞春梅三人奸情暴露，庞春梅被赶出家门，寄宿在薛嫂家里，陈敬济去探望，说了一会儿相互埋怨的话，" 两个干讫，一度作别，比时难割难舍 "。

仅此而已。

还是在八十六回，潘金莲发现陈敬济手里有孟玉楼的簪子，两个人晚上赌气斗嘴，一夜无眠。这两人每次相遇，似乎都是欲望促动，可是竟然一夜未眠，实在是罕事。

此后，潘金莲被赶出家门，寄宿在王婆家里，陈敬济前来探望，道：

" 我的姐姐，我为你剐皮剐肉，你为我受气耽羞，怎不来看你？昨日到薛嫂儿家，已知春梅卖在守备府里去了，才打听知你出离了他家门，在王奶奶这边聘嫁。今日特来见你一面，和你计议。咱两个恩情难舍，拆散不开，如之奈何？我如今要把他家女儿休了，问他要我家先前寄放金银箱笼。他若不与我，我东京万寿门一本一状进下来，那里他双手奉与我还是迟了。我暗地里假名托姓，一顶轿子娶到你家去，咱两个永远团圆，做上个夫妻，有何不可？"

虽然最终陈敬济死在庞春梅床上，但是陈敬济从无一句要娶庞春梅的表达。

但为潘金莲，陈敬济可以倾家荡产，不顾人伦，付出一切。

他父亲去世，罕见他落泪。他舅舅张团练本来借居在他家，为了娶潘金莲，他把自己的舅舅请出家门。他母亲千里迢迢从东京回到清河县，道，我回来，怎么也不接一下。陈敬济道，我心里难受。

他正在为新死的潘金莲痛苦。

父亲死难，他不哭，却冒险街头哭潘金莲：好姐姐，皆因我来迟了一步，误了你性命。你活时为人，死后为神，早佑捉获住仇人武松，替你报仇雪恨。我在法场上看着剐他，方趁我平生之志。

潘金莲埋在永福寺，父亲陈洪的灵柩亦寄留在永福寺。父亲的灵柩，陈敬济不过是念经发送，按程序办，他始终挂念的，还是潘金莲的葬埋。

这样看来，陈敬济似乎是一个情痴。

但是，父亲和情人同葬在一个寺庙里，难道不应该先哭父亲吗？

三、

乱自上作，陈敬济的混账，是在西门庆那里埋下的根。

西门庆约会的潘金莲，是武大的老婆，属于偷；约会李瓶儿，已经越过伦理的红线。朋友妻，不可戏，这在古人是大忌。关羽千里走单骑，夜读春秋，就是为了避嫌朋友妻；到了李桂姐，已经分不清伦理的界限。李桂姐是西门庆的姘头，又是李娇儿的侄女，最后又拜吴月娘作干娘，一团乱账。

陈敬济和潘金莲，本是丈母娘和女婿的关系，古称丝麻之亲，是极为亲近的关系。这样的约会，是要判死罪的。西门庆就亲手处理过这样的案子。

命运嘲弄西门庆，自己家里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但是小妾或者继母和儿子的乱伦关系，我们在宫廷戏里看到的还少吗？

在曹禺的雷雨那里，这样的故事仍然在上演。

在金瓶梅里，这是人生教训，在雷雨里，儿子和继母的暧昧，上升到人情和人伦的对抗，反倒成了社会启蒙的教科书。

现代人似乎不把感情按照层级排队，承认感情的多元和复杂。在《安娜卡列尼娜》里，儿子和沃伦斯基谁在安娜心里更重呢？沃伦斯基还是儿子带给安娜的痛苦更多？在安娜恍惚中跌入车轨的那一刻，这似乎成了一个虚无的话题。

本来，在西方的人间价值里，亚当和夏娃就是最先遇到的关系。这不就承认夫妻关系是人伦中最为重要的关系、不就变相承认了男女感情的重要吗？

在父母子女和爱人之间，现代人距离爱人越来越近。

四、

陈敬济对潘金莲的牵挂要远多于对父母的牵挂。同样是死亡的悼念，陈敬济对着潘金莲止不住泪下，但是对自己的父亲，陈敬济实在眼泪掉不下来啊。

这在古人看来，是不能容忍的。

承认某种感情存在不等于认可这种感情合理。在中国的古人那里，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为责任牺牲感情，这是人必须付出的代价。

酒色财气，如果听任欲望肆意横行，人间还有什么规矩可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身之不修，家之不齐，整个国家不乱套了吗？所以在古人设置的制度里，个人的感情必须受到伦理的制约。你内心里也许更爱你的情人，陈敬济对潘金莲的感情也许重于自己的父亲，可是你如果连祭拜父母和情人之间的次序都分不清，不就成了人伦不分的猪狗吗？

更何况你私会的是你的小岳母呢？

古人若是今人，一定会起身反驳今人的情感伦理。

五、

潘金莲为武松所杀，鬼魂无处寄托，先托梦于陈敬济，再托梦于庞春梅，最终埋在周守备的香火院，永福寺。

本书起于玉皇庙，终于永福寺。张竹坡说，永福寺便是涌腹事，是生我之门死我户的那些事，是欲望的故事。

永福寺是故事的聚居地，西门庆遭遇胡僧，觅得春药，源于永福寺，潘金莲、庞春梅、陈敬济都埋葬于永福寺。

古人的世界里，人生有聚有散，历史有始有终。三国演义最后要三国归晋，水浒传要排出座次，西游记要取得真经，封神榜要登坛封神。

在金瓶梅里，这些孤男寡女最终都要相聚在永福寺，善恶要得到报应，体现伦理的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