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失意,
从来无问今古。
——金瓶梅
一
本回是极为平淡的一回,又是让人泪目的一回。
西门大姐两次回婆家,两次被陈敬济赶了出来。
第一次,连门都没进,陈敬济看见轿子便骂:" 趁早把淫妇抬回去!好的死了万万千千,我要她做什么?"
然后把抬轿的连踢带打,赶离了家门。所谓 " 好的死了万万千千 ",说的自然是潘金莲。
第二次,陈敬济上坟到家里,看见西门大姐在,上去又是踢打,骂道:" 淫妇,你又来做什么?还说我在你家雌饭吃,你家收着俺许多箱笼,因起这大产业,不道的白养活了女婿!好的死了万千,我要你这淫妇做甚?"
西门大姐被敬济扯过头发,尽力打了几拳头。陈敬济他娘走来解劝,把他娘推了一交。到晚上,一顶轿子,把大姐又送将来,分付道:" 不讨将寄放妆奁箱笼来家,我把你这淫妇活杀了。"
西门大姐害怕,躲在家中居住,再不敢去了。
读到这里,固然要骂陈敬济这个丈夫残酷浅薄,要骂吴月娘这个继母冷漠无情。但更可怜的是西门大姐,一个女子,父母双亡,无家可归,无路可走,任人宰割,怎么能不令人心疼!
西门大姐总让我想到武大的女儿迎儿,想到潘金莲的仆人秋菊,除了有时候能回敬陈敬济几句粗话,我实在看不出她比秋菊迎儿命运能好到哪里。她的生活中似乎只有恐惧,没有爱,没有未来。
二
本书多次说嫁娶:
第七回,薛嫂做媒娶孟玉楼,杨家门口大吵大闹,薛嫂带领西门庆家的小厮伴当以及军警,趁着乱七手八脚将孟玉楼的床帐、妆奁、箱笼,扛的扛,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
搬完家当,到六月初二日,西门庆一顶大轿,四对红纱灯笼,孟玉楼的小叔子杨宗保头上扎着髻儿,穿着青纱衣,撒骑在马上,送他嫂子成亲。
本书第九回,杀完武大,王婆做媒,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一顶轿子,四个灯笼,妇人换了一身艳色衣服,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把妇人抬到家中来。那条街上,远近人家无一不知此事 "。虽然寒酸,毕竟圆梦。
娶李瓶儿虽然一波三折,但是阵仗依然不小。本书第十九回:
西门庆先是雇了五六副扛,东西整抬运四五日。择了八月二十日,一顶大轿,一匹段子红,四对灯笼,派定玳安、平安、画童、来兴四个跟轿,约后晌时分,方娶妇人过门。
李瓶儿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最后还是吴月娘出门迎接,李瓶儿抱着宝瓶,径往那边新房去了。西门庆在家里,虽然不进新房,但是三日大摆酒席,请亲朋友好吃酒。
西门庆娶妾,都带巧取豪夺的味道,不管是妓女还是他人的老婆,香的臭的,他看上的都要搞回家,而且都搞得四邻无人不知。
如今她的女儿,推出去别人都不要!除了媒婆薛嫂和轿夫,我们连观瞻的人都看不到!
三
本书三次写到清明节。
第一次在第二十五回,吴月娘春昼秋千。西门庆的女人们在院子里扎起秋千,以消春困。吴月娘、潘金莲、李瓶儿轮番上阵,薄汗轻衣,人欢马叫。彼时陈敬济也来凑热闹,瞧见了李瓶儿的红色底衣。发挥最好的乃是宋蕙莲,恍若仙子,直上云端。
此回的回首词是李清照的点绛唇,回中作者又穿插一首浓艳的应景诗。诗并不高明,但是红粉酥肩,玉腕金莲,洋溢着生命的气息。这些女人本来就不是瘦弱羞怯的少女,她们饱满的身体里流淌着呼之欲出的欲望,绷紧的皮肤包裹的是按捺不住的生命激情。
这是西门庆的女人在花园里的一次集中出演,我们在春天里看到一群少妇放肆浪漫,犹如希腊神话中被男神惊散的女人,健康欢快。清明对她们来说,不是悼亡,而是生命绽放!
到了第四十八回,西门庆生子加官,志得意满,专意要上坟祭祖,告慰祖先。我们且看这回去了多少人:
三月初六日清明,预先发柬,请了许多人,搬运了东西、酒米、下饭、菜蔬,叫的乐工、杂耍、扮戏的。小优儿是李铭、吴惠、王柱、郑奉;唱的是李桂姐、吴银儿、韩金钏,董娇儿。官客请了张团练、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应伯爵、谢希大、傅伙计、韩道国、云理守、贲第传并女婿陈敬济等,约二十余人。堂客请了张团练娘子、张亲家母、乔大户娘子、朱台官娘子、尚举人娘子、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花大妗子、吴大姨、孟大姨、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崔本妻段大姐,并家中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西门大姐、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儿,里外也有二十四五顶轿子。
坟地里专门设了秋千,潘金莲与玉楼、大姐、李桂姐、吴银儿同往花园里打了回秋千。陈敬济还借着李瓶儿的儿子官哥,变相和潘金莲亲了嘴儿。
四
本回写吴月娘清明上坟,郊原野旷,景物芳菲,花红柳绿,宝马香车,仕女游人不断。
然而,风光依旧,物是人非,比之此前的清明节,本回上坟的止六七人而已,而且除了家人,再无外人,更不用说敲敲打打。
令人悚然心惊的是,前岁清明在秋千中飘飞的李瓶儿、潘金莲、宋蕙莲,香消玉殒,都已成为墓中人;西门庆和他的儿子官哥,都化为灰土,需要祭奠!
而此后要死要散的,西门大姐、孙雪娥自缢而死,陈敬济惨死床头,庞春梅纵欲而亡!余者如丫环仆妇,走的走,散的散,孟玉楼也将因为本次上坟,即将离开西门庆家里!
这是怎样的人间惨剧!
我们读三国演义、水浒传,觉得杀人如麻,死人是稀松平常的事,可是我们看金瓶梅里小小的清河县,西门庆的家中,竟然有如此多的年轻生命陨落,如何能不感叹生命悲欢,人生无常!
每读到此处,我都感到这样沉痛的离散远胜红楼梦抄家后的悲凉与凄惨!这些充满激情和生命的男女啊!是什么让这些活泼热情的生命化为灰土!
比之四十八回的人马杂沓,本回吴月娘上坟又是何等的冷清:
吴月娘一行到了庄院半天,却等不来吴大妗子。原来吴大妗子雇不来轿子,时近中午,才同吴大舅雇了两个驴儿骑将来!
第四十八回清明上坟," 里外也有二十四五顶轿子 "。第六十五回,李瓶儿出殡," 那日官员士夫、亲邻朋友来送殡者,车马喧呼,填街塞巷。本家并亲眷轿子也有百十馀顶,三院鸨子粉头小轿也有数十。吴月娘与李娇儿等本家轿子十馀顶,一字儿紧跟材后。"
如今,吴大妗子出门,连个轿子都雇不到,只能骑驴来!
只有跌倒在人生低谷,我们才可以看到人生的区别,看到生命的变幻!
五、
永福寺是周守备的香火院,西门庆当年也曾捐款,也曾在这里觅得春药!
吴月娘领着一簇男女,进入寺中来。不一时,小沙弥看见,报与长老知道:" 见有许多男女 ……" 便出方丈来迎请,见了吴大舅、吴月娘,向前合掌道了问讯,连忙唤小和尚开了佛殿:" 请施主菩萨随喜游玩,小僧看茶。"
那小沙弥开了殿门,领月娘一簇男女,前后两廊参拜观看了一回,然后到长老方丈。长老连忙点上茶来。
吴月娘拿出五钱银子,教大舅递与长老,佛前请香烧。那和尚打问讯谢了,说道:" 小僧无甚管待,施主菩萨稍坐,略备一茶而已,何劳费心赐与佈施。"
不一时,小和尚放下桌儿,拿上素菜斋食饼馓上来。
不一时,不一时 … 这一段描写仿佛今天电影中缓慢推进的镜头,我们在这平静的述说中,看见吴月娘一行在清寂中进了寺庙,在浏览中被小沙弥发现,小沙弥又按照程序报与方丈,方丈按照程序安排小沙弥陪同参观,面对吴月娘的布施,和尚也不过略备一茶。
庙里的人闲闲的,见了吴月娘一行,淡淡的。
骤然间镜头速度加快:
忽见两个青衣汉子,走的气喘吁吁,暴雷也一般报与长老,说道:" 长老还不快出来迎接,府中小奶奶来祭祀来了!"
慌的长老披袈裟,戴僧帽不迭,分付小沙弥连忙收了家活," 请列位菩萨且在小房避避,打发小夫人烧了纸,祭毕去了,再款坐一会不迟。"
那和尚慌的鸣起钟鼓来,出山门迎接,远远在马道口上等候。只见一族青衣人,围着一乘大轿,从东云飞般来,轿夫走的个个汗流满面,衣衫皆湿。
庞春梅到了,我们才知道原来吴月娘到时,方丈并未换正装,披袈裟,戴僧帽;庞春梅到了,和尚赶紧 " 好看好茶 ",见吴月娘,不过是 " 略备一茶 "。春梅光降,吴月娘一行只能在小房避避。
知道有一群烧香的人在,春梅道:" 长老何不请来相见。"
那长老慌的来请,再三催促吴月娘诸人,赶快过去见面。
我们看着这慌忙的方丈,见到了人间的差异!
六、
慌的不止和尚,还有吴月娘一行!
春梅一见吴月娘诸人,便道:" 原来是二位娘与大妗子。"
于是先让大妗子转上,花枝招展磕下头去。
慌的大妗子还礼不迭,说道:" 姐姐,今非昔比,折杀老身。"
拜了大妗子,然后向月娘、孟玉楼插烛也似磕头。月娘、玉楼亦欲还礼,春梅哪里肯,扶起,磕下四个头,说:" 不知是娘们在这里,早知也请出来相见。"
月娘道:" 姐姐,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
春梅道:" 好奶奶,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
因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说道:" 哥哥也长的恁大了。"
春梅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簪儿来,插在孝哥儿帽儿上。月娘说:" 多谢姐姐簪儿,还不与姐姐唱个喏儿。"
如意儿抱着哥儿,真个与春梅唱个喏,把月娘喜欢的要不得。
正饮酒中间,忽见两个青衣伴当走来,跪下禀道:" 老爷在新庄,差小的来请小奶奶看杂耍调百戏的。大奶奶、二奶奶都去了,请奶奶快去哩。"
这春梅不慌不忙,说:" 你回去,知道了。"
那二人应诺下来,又不敢去,在下边等候。
时移世易,早年的丫鬟庞春梅成了吴月娘和吴大妗子口中的姐姐,庞春梅磕个头,吴大妗子都慌的不敢承受,襁褓里的孝哥朝春梅唱个喏,曾经的主子吴月娘便喜欢的不要的。这慌、这笑,已经有了巴结的意味。
没有人愿意向命运屈服,但人内心的骄傲一旦面对现实,会不由自主低下头来。这是你我共有的人性。
这悲哀的人性啊!
一般的读者都以为西门庆死后,结尾的二十回并不好看。我也曾粗心地放过,以为这只是作者仓促的交待。但是复现前后的清明,回顾秋千架上那些热情洋溢的少妇,回看西门庆祖坟昔日喧闹的人马,再看今天清明节的寂寥、西门庆坟前的冷落,我再次心肠一热,感到生命的无常、复杂,感叹这个作者的宽博、阔大、强健!
我热爱这金瓶梅中的男男女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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