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心事无人识，

只有穿窗皓月知。

——金瓶梅

一、

孟玉楼一生中最为愧悔的事情是嫁给西门庆。

孟玉楼的悔嫁，不在西门庆死后，而在进入西门庆家里那一刻。

文龙说，孟玉楼，深心人也。她本是商人之妇，不幸丈夫早逝，因寡思嫁。她经济可以自主，惜乎社会经验不足，被媒人薛嫂忽悠着，嫁给了西门庆。出嫁时和夫家的娘舅大闹一场，弄得人所共知。本以为是去做正头大娘子，进了门才知道，竟然和小官僚的女人、妓女、丫鬟为伍，她心里如何能不酸。

她急于嫁给西门庆，也在于彼时已经年过三十，青春老大，谈判的资本不多。

西门庆颇会拿捏女人，第七回，孟玉楼初见西门庆，偷眼一看，见他人物风流，心下已十分中意，遂转过脸来，问薛婆道：" 官人贵庚？没了娘子多少时了？"

真是没事找事，竟然问西门庆的年龄。

西门庆道：" 小人虚度二十八岁，不幸先妻没了一年有余。不敢请问，娘子青春多少？"

妇人道：" 奴家是三十岁。"

西门庆道：" 原来长我二岁。"

薛嫂忙在旁插口道：" 妻大两，黄金日日长。妻大三，黄金积如山。"

原来比我大两岁！这一句话，先让孟玉楼气短了三分。

二、

女人大概都有点儿颜值控，孟玉楼当年看见西门庆人物风流，便不能自主。本次清明上坟，不但李衙内见了孟玉楼心旌摇荡，孟玉楼自己心里也暗暗记住了李衙内。

官媒陶妈妈来说媒，孟玉楼开口便问：你们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姓甚名谁？有官身无官身？从实说来，休要捣谎。

待陶妈妈答了，孟玉楼接着又问：" 你衙内有儿女没有？原籍那里人氏？诚恐一时任满，千山万水带去，奴亲都在此处，莫不也要同他去？"

这些问题，都是当年孟玉楼草率没问西门庆的！社会经验少啊！

知道是去做正头大娘子，被陶妈妈一席话，说得千肯万肯，才一面唤兰香放桌儿，看茶食点心与保山吃。因说：" 保山，你休怪我叮咛盘问。你这媒人们说谎的极多，奴也吃人哄怕了。"

奴也吃人哄怕了！正是认定自己这些年生活在骗局里，孟玉楼才变得喜欢拨弄是非，经常挑拨潘金莲和李瓶儿、吴月娘厮斗！

她是真心想做一个正经的正头大娘子啊！

情况一一问明了，孟玉楼才取了一条大红段子，派玳安交到铺子里，让傅伙计写了自己的生时八字。

三、

本书中，孟玉楼三次算命。

第二十九回， "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潘金莲兰汤邀午战 "，是西门庆娶齐了妻妾之后，命运的集体检阅。那一回，吴神仙断定孟玉楼的命最好，简直福禄寿俱全，而且说她 " 终主刑夫两有余 "，似乎是在暗示她，她生命里最少有两个男人不会善终。

本书第四十六回，" 元夜游行遇雨雪，妻妾戏笑卜龟儿 "，吴月娘和孟玉楼、李瓶儿在大门口遇到一个卜龟儿卦的老婆子，彼时孟玉楼已经三十四岁，算卦的老婆子算定她一生经历三个男人：头一个是小帽商旅，第二个是穿红官人，第三个乃是个秀才。这几乎预定了她的命运。

到了本回，孟玉楼已经是三十七岁的高龄夫人，李衙内只有三十一岁，如今正在学习积极上进。这不就是那个算命婆子说的秀才吗？，但是，" 只怕衙内嫌年纪大些，怎么办？李衙内今才三十一岁，孟玉楼倒大六岁。"

依然是当年善于制造通货膨胀的薛嫂出主意道：" 咱拿了这婚贴儿，交个过路的先生，算看年命妨碍不妨碍。若是不对，咱瞒他几岁儿，也不算说谎。"

两人在半路遇到一个算命先生，改了孟玉楼生辰八字，三十四岁！算命的算定孟玉楼要克两夫，媒人答道：如今，都克过了！

饶是改过了年龄，李衙内看了婚帖，上写着 " 三十四岁，十一月廿七日子时生 "，似乎也觉得美中不足，说道：

" 就大三两岁，也罢。"

薛嫂儿忙插口道：" 老爹见的是，自古道，妻大两，黄金长；妻大三，黄金山。这位娘子人材出众，性格温柔，诸子百家，当家理纪，自不必说。"

妻大两，黄金长；妻大三，黄金山。俨然便是当年孟玉楼和西门庆相见时，薛嫂说的话！

四、

张竹坡偏爱月楼，说玉楼风韵嫣然，实是第一个美人，偏偏西门庆这个混账，整天把重心放在潘金莲身上，知好淫而不知好色也。

孟玉楼内心的酸楚一定是她人难以理解的。第十一回，潘金莲和孟玉楼下棋，西门庆看见自己的一对美人，欣赏不已：好一对粉头，怎么也值百十两银子！

潘金莲纯属欲望动物，原本就是张大户的玩物，嫁武大，挑逗武二，粉头不粉头无所谓。孟玉楼昵？孟玉楼是正经妇人啊，从不搞婚外恋，现在竟然被比作粉头！更令孟玉楼心酸的是，这两个人背过身就舌吐丁香，戏谑作一处。而且当着孟玉楼的面，潘金莲要对西门庆说句悄悄话。随后，就是让春梅准备晚上的洗澡水。

孟玉楼周到，持重，平衡，心里始终藏着个大娘子。但在一个竞争性的环境里，无论家庭、单位、国家，每个人都试图发挥自己的价值。一个有能力的人，他的价值如果不能妥当发挥作用，就会转变成破坏性的力量，他的 " 爱欲 " 会转化成 " 死欲 "。对孟玉楼来说，她自然希望岁月静好，但是在西门庆这样一个家里，动荡、不安宁才有机会展示自己的价值。她不能忍受被忽视，所以她成了西门庆家里作恶的发动机！

张竹坡道：金莲有事生气，必用玉楼在旁。文龙说，金莲的恶，春梅和玉楼帮助实多。同是生事，庞春梅是火上浇油，孟玉楼是拿个拨火棍，挑拨，但是也尽可能控制。所以她的敦厚、温柔、多智，常让人感觉左右逢圆，左撑右支。

潘金莲当年被赶出家门，还在西门庆的灵堂大哭了一场，孟玉楼没有丝毫留恋。她再次出嫁，本应有仰天大笑出门去的畅快，但是她走出西门庆大门的时候，内心的喜悦还是不能抑制她的酸楚和愤懑：

玉楼止留下一对银回回壶与哥儿耍子，做一念儿，其余都带过去了。

张竹坡和田晓菲都没注意这其中的意味，我自然也把这话轻轻放过。回民出身的马瑞芳女士考证：

银回回壶何物？回民用的冲洗下身的净壶！用大白话说，是洗屁股的！

银回回壶是孟玉楼留给孝哥的念想，而孝哥是西门庆再世为人！

在这个充满欲望和死亡气息的家中，备受西门庆冷落的孟玉楼是受了何等的委屈啊，她的表达又是何等的委婉刻毒、充满讽刺！

五、

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西门庆的女人一个一个走了！

吴月娘送行，道：" 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撇的奴孤零零独自一个，和谁做伴儿？"

而当吴月娘参加完婚礼回来，" 进入后边院落，静悄悄无个人接应。想起当初，有西门庆在日，姊妹们那样闹热，往人家赴席来家，都来相见说话，一条板凳坐不了，如今并无一个儿了。一面扑着西门庆灵床儿，不觉一阵伤心，放声大哭。"

原来一条板凳坐不了，如今并无一个儿了。西门庆的家骤然空了。作为现代人，尽管知道那个凳子上坐着的是同一个男人的六个女人，读到此处，亦不觉黯然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