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 月底,理想的编辑部在北京的一家酒店与武汉大学哲学院教授赵林相见。尽管已经退休,但赵林教授的日程仍旧十分繁忙,他刚结束西班牙的游学之旅,此次受一家公益组织的邀请,到北京授课。正是在这个间隙,我们与他进行了一场对谈。
最近,赵林教授的《西方哲学与文化讲演录》出版,这本书承接《西方哲学史讲演录》的内容,讲述哲学与其所处时代的宗教信仰、科学思想、文艺思潮、价值观念以及生活情景的关系。这是一本回到哲学诞生时刻的著作,它关心的问题是:在特定时代,为什么孕育的是这样一种哲学而非那样一种哲学。
赵林教授是一个极有魅力的演讲者,他的声音具有浑厚的穿透力,语速极快但很抓人,作为听者,很容易就被拉入到他营造的思想情景里去。与他聊天,总会联想到他那声名远扬的称号——武汉大学 " 四大名嘴 " 之一。
作为一名西方哲学、西方文化的讲授者,赵林教授的思想立场极为鲜明,他自称是一名 " 古典主义者 ",推崇理想的、永恒的美和理念,无论是在课堂上还是著作中,都毫不遮掩对现代主义的拒斥。显然,这不是当前这个价值相对、虚无思想盛行的时代会孕育出的思想者。一位崇尚古典主义的学者如何看待当下和诞生于其中的哲学思想,并以一种怎样的姿态生存于世?带着对这个问题的好奇,我们与赵林教授展开了对谈。
理想的编辑部:现在很多读者对哲学书籍(主要是人生哲学)有不小的兴趣和需求,大家普遍希望在哲学中寻找能够解答人生困惑的答案。普通人进入哲学的正确方式是什么?
赵林:我有个基本观点,哲学就是哲学史,哲学和哲学史分不开。你想进行哲学思考,专业知识是基础,如果对前人的哲学积累一无所知,那这种思考是天马行空的。其次,我认为人生的阅历至关重要,哲学和人生经历是紧密相连的。哲学诉诸理性,它始终用理性去思考。理性最大的特点就是批判,就是对所有成见、对所有已有的思想保持怀疑、反思和批判。如果我们只把哲学当成死学问,光抠书本上的概念,钻进去出不来,那就走向迂腐了。但怀疑、反思和批判又是跟人的生活经历、人的整个成长过程紧密相连,必须拥有丰富的人生体验和阅历,才能真正进入哲学的境界。对那些不是哲学专业、但对哲学很感兴趣的人,我觉得后者尤其重要。两者相结合,我认为是普通人进入哲学的一条比较恰当的路径。
理想的编辑部:您说哲学最大的功用是改变自己的心境,但我们习惯于 " 凭实力说话 ",改变心境似乎总免不了被认为是逃避心理。那么,改变心态和 " 阿 Q" 精神的根本差别在哪里,和自欺之间的区别是什么?
赵林:是不是在自欺,只有自己知道。有个词叫 " 大智若愚 ",一个真正具有哲学素养、能够自得其乐、拥有独特眼光的人,可能看起来和阿 Q 差不多,但彼此之间的区别在于知识与境界的差距。境界是超越知识之上的,可如果没有知识作为铺垫,你也达不到那种境界。因为阿 Q 缺乏知识的积累,他的那种状态就谈不上是境界了。最初的状态和最终达到的境界有时候看起来很相似,但表象之下,是完全不同的。
理想的编辑部:我们接下来聊聊您的新书《西方哲学与文化讲演录》。这本书和《西方哲学史讲演录》一样是您在武大授课的记录,这两本书的标题很相似,内容有什么不同吗?
赵林:《西方哲学史讲演录》是按照西方哲学发展的历史脉络,系统介绍了从古希腊哲学开始,经过中世纪哲学、近代哲学,一直到黑格尔、马克思的哲学发展脉络。详细阐述了每位主要思想家的核心观点,还梳理了不同哲学家思想之间的逻辑联系,是一本比较专业的西方哲学史著作。而《西方哲学与文化讲演录》并不系统讲解每位哲学家的思想,而是更侧重于探讨各个时代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其文化背景之间的关系。例如,在讲述希腊哲学时,我并不是直接从泰勒斯、米利都学派一路讲到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而是先介绍希腊哲学出现之前的整个希腊文化发展,从神话、文学、戏剧甚至体育竞技开始,逐步深化到希腊人对哲学问题的探讨。这样就超越了专业意义上的哲学史范畴,为读者提供一个更加宏大、开阔的视角。

理想的编辑部:那么,您会如何表述当前时代的哲学?
赵林:我觉得现在的哲学越来越被做成一种知识学,而不再是真正的人文学了。现在技术高度发达,技术的特点是追求实践性、可操作性和可验证性,我们这个时代受这种思维影响很深,容易把哲学也变得很形而下,只考虑它有没有用、能不能验证,却忘了哲学真正该追求的是那些更高层面的东西。哲学更应该关心那些超越技术之上的内容,现在的人可能不太关注这些,因为整个教育体系、获取信息的方式,都变成了只抓知识点、只记关键词,几个要点了解了就行,缺乏对背后深层次意义和意境的追求。

《校园哲学家》
理想的编辑部:那么现在做哲学的人都在关注些什么?以您在武大教书 40 多年的经历来看,哲学专业的学生和教师们做哲学的角度和方法是否发生了转变?这种转变是您乐于见到的,还是让您感到担忧?
赵林:现在高校里,包括我们哲学院和其他大学哲学系的年轻老师,首先都面临生存压力和各种规范性要求。大家必须申请课题、必须按规范做研究,否则发不了文章、评不了职称。各个杂志社也都有一套标准,这就很容易让人越来越钻进那些 " 术 " 的细节里,很难再上升到 " 道 " 的层面。在 " 非升即走 " 的制度下,要拿课题、发文章、出成果,而且这些成果还必须符合学术规范,这就把他们束缚住了,使得他们不太愿意去开拓更宽广的视野。
我常说,哲学作为最高的学问,本来应该融汇贯通不同层面的知识。虽然现在学科分工越来越细,我们不可能再像黑格尔、康德那样成为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但至少应该超出纯粹知识学的范围,不能整天只研究那些具体概念和命题,而应该把问题放在传统和历史的脉络中,联系概念背后的思想、文化和时代背景,我觉得这不算太高的要求。但现在我们更容易培养出专家,而不是有哲学情怀、哲学素养的人,我甚至不敢轻易用哲学家这个词。
理想的编辑部:那从哲学与时代的关系来看,您觉得当下哲学的现状,与历史上哪个时代的哲学状况比较相似?
赵林:这种情况其实有点像希腊化时代,也有点像文艺复兴和中世纪后期。一个哲学的高峰时代还没有到来,而上一个高峰已经过去了,我们今天大概就处在这样的阶段。哲学曾经是宗教的婢女,后来成了科学的婢女,今天越来越变成技术的婢女。如今哲学逐渐失去了形而上的脊梁,说实话,我们这个时代可能不太配谈哲学了。

《模仿游戏》
不过,我向来认为,不是每个时代都适合哲学发展。总的来看,哲学真正焕发活力的时代,比衰落沉寂的时代要短得多、少得多。人除了精神还有肉体,除了理想还有现实。一个时代没有哲学,人们照样可以过得很好,这无伤大雅。如果人人都去搞哲学,那肯定也是个疯狂的时代。但如果哲学变成无所谓的东西,成了酒足饭后随便标榜的谈资,那这个时代也无疑是比较浅薄的。
理想的编辑部:看到哲学这样逐渐步入黄昏,您的心情是怎样的?
赵林:我的心情是,我曾经思考过、感受过,这就够了。这可能也是大势所趋,没办法的。但在这个过程中,我获得了自己的顿悟,我自己很满足。至于这个时代,我没办法要求,也改变不了它,就像我反复说的,哲学的功用在于改变自己。
理想的编辑部:那么哲学的未来会怎样?
赵林:一种可能是,现代技术,尤其是像 AI 这样前所未有的技术突破最终会反噬人类。那么,哲学也许会永远沦为点缀。另一种可能是,发生另一次哲学的觉醒。今天的很多前沿科学,像量子理论,已经在暗示某种超越技术与现实维度的更高存在。
一名古典主义者在今天如何生活?
理想的编辑部:您在好几本书里提到自己是一名古典主义者,对现代主义哲学和艺术不感兴趣。从什么时候起您确立了古典主义者的自我认同,古典主义吸引您的地方在哪?
赵林:我曾经也是一个激进主义者,但随着年龄增长,我越来越珍视传统的意义和价值,当然我指的是传统中那些比较精华、比较美好的部分。传统里确实也有糟粕,但黑格尔意义上的传统,是携带着一切精华,在历史进程中不断扬弃糟粕后形成的。这样的传统是一个非常深厚、绵长的根,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想 " 拔出根 ",像浮士德那样,但后来发现,这个根你是斩不断的。
我自认为是一名古典主义者,是因为过去的哲学有一种理想的维度,一种形而上的情怀,我比较喜欢这种情怀,这种更高的东西虽然可望不可即,但我们心中始终应该怀有对它的渴求。
就这一点来说,我觉得西方哲学发展到黑格尔这里,确实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他的体系太完善了,以至于后世的哲学都从批判黑格尔开始。西方哲学从康德那里引出了很多路线,最早是从康德经过费希特、谢林到黑格尔,这是德国古典哲学的现实路径。但后来人们开始绕开黑格尔,为什么?因为他太霸道了,他的思想几乎把什么都说尽了,后人没话可说了,只好绕开他,回到康德的某个节点上寻找新的可能性。
艺术也是这样。西方艺术发展到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古典主义、新古典主义这些阶段已经达到了顶峰,沿着这条路走不下去了,就开始走向一种超越理想的 " 真实 ",例如印象派,这种真实最大的特点就是强调个人感受,强调眼睛看到的实然世界,而不是应然的理想世界。
再往后,到了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的时期,艺术就完全转向心理真实的维度了。当然,现代艺术对美的理解和古典不一样,古典美带有理想主义色彩,有客观标准;而现代艺术认为美就是让你震撼,哪怕是一堆垃圾,只要让你感到震撼,那就是美,就是艺术。但,我个人觉得,这些艺术不太美。

《现代艺术大师》
理想的编辑部:那以一名古典主义者的眼光来看,您会如何看待当前的世界?
赵林:不是人类的每个时代都一定比前一个时代更加崇高、更加美。时代在进步,但这种进步可能更多是给我们提供了便利,让我们生活得更舒适、更快乐,但不一定让人生活得更豁达、更自如。
恰恰相反,当物质生活越来越便利、越来越顺畅的时候,人在精神上反而可能越来越多地陷入苦恼、忧郁,甚至某种精神困境。现在就是这样,我们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但抑郁症也越来越普遍。因为我们找不到那种宏大的、崇高的精神依托。
当然,我的这个观点本身就很古典主义。一个现代主义者可能会鄙夷我这种看法,认为 " 真实地活着 " 才最重要。但我认为,更美地活着、更理想地活着才更重要。尽管这种理想和美可望不可即,但心中保有这样一种情怀、这样一种维度,至少让我感到充实。像我这样的人,很少会得抑郁症,因为我总觉得有一个更高的、更美的东西值得我去向往。
理想的编辑部:生活在这样一个价值越来越相对、崇高感逐渐消解的时代,您会感到孤独吗?
赵林:会的,我确实感觉自己被这个时代抛弃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年纪大了,就算不想被抛弃也不可能了。但这是我甘愿的选择,可能多少也有点 "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 的心理,但至少我心中还有理想和美在呼唤着我。
理想的编辑部:那您会向其他人,特别是年轻人,宣扬古典主义的价值观念吗?
赵林:我在上课的时候一直在传达这样的理念。至于学生们接不接受,那是他们的事情了。
理想的编辑部:我感受到,把哲学做进自己的生活、融入实践是非常重要的。我的困惑在于,如果说每个时代的哲学都有其独特的特征和发展方向,我们该如何判断自己的哲学探索是真正 " 对真理的追寻 "?如果哲学本身是这样变动不拘的,我又该如何说服自己投身其中?
赵林:这个问题没有终极答案。只要大家是以哲学的方式在思考、在生活,并且有一定深度,那就很好。我说的深度,是指你首先要了解哲学的基本规范、基本范畴,有一定的哲学知识。我常说,智慧的前提是知识,精神的前提是思想。你得先有知识,才能上升到智慧;先有思想,才能升华到精神。如果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哪怕观点不同也无所谓,哲学本身就没有统一的答案,不可能也不应该强求统一。

《当尼采哭泣》
理想的编辑部:如果我们看到哲学有那么多流派和观点,彼此之间甚至互相冲突,而我又想投身哲学实践、过一种哲学式的生活,这时候难免会感到困惑。
赵林:哲学本来就是见仁见智的学问,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对哲学要探索的终极问题,本来就不可能有统一答案。我们之前也多次提到,这些问题超出了确定性知识的范围,无法证实或证伪,但人又忍不住要去思考,因为人就是一种背负着哲学宿命的动物,我们被判处了哲学的 " 徒刑 ",不能不思考哲学。区别只在于,是浑浑噩噩地随想,还是清醒自觉地反思。
既然我们思考的对象本身没有终极答案,我们又怎么可能达成一致呢?这些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的问题,注定会引发不同的理解。只要我们是在真正地思考,我指的是有知识积累和理论基础之上的思考,那么你得出与别人不同的对真理的看法,这完全是合理的。哲学的价值,不就是对那些终极真理的怀疑与批判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