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人同学刚写了一篇文章(科学告诉你,男人的老房子着火,没得救),基于企业家去世后爆发的家庭悲剧,以及雄主晚年废长立幼的历史故事,介绍了男性的神经递质随着年龄的变化,如何导致了前述现象。
文章指出,随着年龄增长,男人从多巴胺驱动的征服,过渡到催产素驱动的依恋,也因此,从想赢天下,转向想被爱、想守住身边人。这就是 " 老房子着火 " 的心理机制——他不是不想救,而是不再是那个建房子的人了。
在我看来,传统意义上的 " 老房子着火 ",并不是此类企业危机产生的根源,婚姻的重组也不必然带来家庭和企业的乱局,危机的真正来源与神经递质参与构建的人格相关。神经递质会变,人格自然也会变。但日常中,我们能意识到被神经递质影响的情绪不稳定,却觉得人格是稳定的,并且基于 " 人格稳定 " 假设建立制度,这才是企业乱局的根源,也才是真正的 " 老房子着火 "。
在经典心理学中,人格往往被当作一种 " 稳定的内在属性集合 ",好比一个人身上装着的 " 气质芯片 " 或 " 道德硬盘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会对自己以及别人是怎样的做出总结和判断,比如,某人自私,某人品格高,某人自律,都是在描述人格的一部分。它看似稳定,但其实是一个多层级耗散系统,很难稳定。
我们可以将 " 人格 " 视为四个系统交叠形成的结果:
1. 社会角色:是人在社会中的位置以及与他人的关系,比如工作和家庭中具有的角色,这个角色决定了我们所处的人际关系位置、道德义务、制度身份等。其通常以年甚至十年为周期变化,毕竟,以月为单位换工作、换配偶的人还是少数。
2. 心理结构:包括我们如何进行自我叙述、情绪反应的模式、防御机制等,以月到年的周期进行变化。你遇到一件事情,对自己进行了深度反思,改变了自己的情绪反应模式,它就变了。
3. 神经层面:包括我们周身的神经系统连接的模式,大脑内部的分区,活跃度,可塑性等。以周到月为周期进行更新。你刻意练习记忆力,一周看到效果,就与这个相关。
4. 分子层面:涉及到参与我们周身生化活动的各种分子物质,包括神经递质、激素、消化酶等,它们在一天中,就会完成波动周期。比如睡眠所需要的褪黑素,会在晚上 9~10 点开始增加分泌。
对于大众而言,以上四个系统中,更熟悉的是心理结构和社会角色这两个维度,他们共同形成了我们所经验到的自我的 " 人格一致性 ",以及对他人人格的观察。这两个维度,变化周期比较长,所以也会让人产生人格是稳定的感觉。
但这只是 " 表观稳定 ",是一种热力学意义上的亚稳态,它依赖于持续的能量输入(睡眠、亲密、回馈、认同)才能维持。可以说,人格是个体在其神经 - 心理 - 社会网络中,为了维持结构稳定而形成的信息处理与反馈调节系统,它在持续的能量耗散中表现出相对稳定但可演化的模式。简单地说,人格是在持续变动中自我维护的一种 " 稳定的变化 "。老话讲,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
把人格变化和权力推到极端,这让我想起历史上一个经典悖论:老皇帝到了弥留之际,谁在他身边,谁就决定继承权。这不是因为这个人更有能力,只因为——他靠得最近。所以皇子们才会竞相巴结首席大臣、首领太监和禁军统领。
这背后的本质,是老皇帝的 " 灵魂缩小 ",它包含着神经递质分泌改变、认知能力下降、雄心退却、身体退缩。那个曾经横扫千军的男人,已逐渐 " 人格崩缩 " 成一个依恋型老人,离不开身边的人。
家族企业的老掌门人也一样。他的权力还在。他仍然拥有决定企业生死的签字权。如果没有建立起现代治理制度,随着他的人格变化,他的企业会遇到各种问题。
无论是老皇帝,还是老掌门人,问题都一样:一个已经不是 " 自己 " 的人,却被假设为 " 还是他 "。注射胶原蛋白或许可以撑起萎缩的结缔组织,虚张声势、色厉内荏或许可以撑起面子,但这些,都撑不起崩缩的 " 人格 "。
我们的伦理、婚姻、财产权、企业经营管理权力制度——都建立在一个几乎没有被质疑的假设之上:人格是稳定的。一个人在 30 岁时签下的婚姻契约、到了 70 岁仍然被视为 " 他本人的选择 ",其 30 岁建立了企业,到 70 岁时,他仍被视为是当年的他。
哪怕他已经完全变了;
哪怕他的大脑连接方式都不一样了;
哪怕他的动机、价值观、情感系统都已重新布线 ……
制度依然视他为 " 同一个人 ",或者说,制度认为,他应该是 " 同一个人 "。而实际上,他已经不是了。
在神经生物学没有完善的那个时代,人类无法打开大脑和神经系统来分析神经和分子层面的变化,那时,最符合直觉的判断就是人格是固定的,是具有一致性的。借用这样一个假设,更有利于制造一个稳定的、可持续的文化体系,这个体系也可以反向约束不稳定的人格。因此,从制度角度,人有意和无意地被视为一个具有稳定、自主意志的封闭结构,能为自己的选择承担终身责任。
这种社会性人格和生物性人格的错配古已有之。随着科学的发展,人类对自身的认识逐渐加深,这种错配开始变得明显。
这个错配,在普通人身上也许不那么致命,因为财富、权力、自由度有限,普通人被限制在结构中,所以人格变了也不会撼动太多结构。但对于掌握着巨量资源的企业家,错配就变成了危机:人格已经改写,但权力仍未重组。婚姻还能 " 吵一吵、离一离 ",权力却往往没有被挑战的机会,直到那一刻,家族撕裂、企业崩盘、遗产纷争,才开始补课。
但,并不是所有的课都补得了。
现实中,这些企业家对婚姻关系的重新排列,往往并不会对婚姻的利益相关者造成实质危机,因为婚姻中的 " 人格变化 " 早已显形。他们有了新的依恋对象、产生新的生殖冲动、建立了新的亲子结构。无论这些是否为人所知,这些 " 行为的变化 " 本身就是 " 人格已变 " 的外化证据,并不会让别人产生幻觉。
同时,企业家往往拥有更多的资源与控制权,能够通过财产分割、资产置换、股权设计等方式,给予前一段婚姻、成年子女实质补偿与制度性安排,甚至——完成一个多赢结构。所以,老房子虽然着火,但是房里房外住着的人未必跟着着。看看硅谷科技精英的前妻们如何在各自的领域上大放异彩就知道了。
所以,对企业家而言,这种 " 老房子着火 ",往往不是烧毁别人,而是他们自己选择对自己的房子进行拆除、重建,主动完成的婚姻结构的再分配。他的人格变化,在婚姻中是显形的,他们诚实面对了自己人格的变化。
真正危险的 " 老房子着火 " 并不在重组的婚姻里,反而是内在已经改变,却没有面对的婚姻里。在那种婚姻里,男女毫无生趣地彼此消耗。也因此,大家会对苏敏的出走叫好,会为她拍出《出走的决心》。其实,不论男女,诚实面对自我的蜕变,能令人产生力量。不去面对,才让人不断退化。
婚姻,尽管让很多人已经觉得重构不易,而婚姻之外,还有更难以重构的——那个仍然握有巨大权力,人格已悄然萎缩的主体本身。也许他外表仍庄严,仍高坐在会议桌首位,但他内里已不再是那个 30 岁创立公司、50 岁叱咤风云的灵魂。
这不是 " 烧着了 ",而是—— " 塌了 "。塌在内部,塌在意志,塌在灵魂的退潮。这种内在人格的坍塌,是隐形的,却因为权力结构没有重组,在企业层面产生巨大的结构性风险。
六、结语:是否该建立 " 人格定期评估机制 "?
对于家族企业,我们能否设想一种更进步的制度结构?就像商业世界对财务进行定期审计; 医疗系统对驾驶员做心理检查一样, 我们是否也该对拥有重大影响力的人的人格状态进行定期 " 核查 "?
不是为了羞辱,而是为了在激素与灵魂都变化的长河中,为 " 自我 " 与 " 权力 " 之间,建立一个缓冲系统。因为没有人能永远是自己,但制度,必须学会与人的不一致共存。
这才是真正的老房子着火——不是在婚姻,而是在制度未曾察觉的灵魂真空之中。
问题,也不是老房子是否着火,而是能不能真实地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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