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谦卑的骨子里也流淌着江河。丨第 19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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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人:周梁一歌(晓峰)
孩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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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如回到家的时候,是第⼆⽇的正午。
厅⾥已备好了饭菜,⼀说太太回来了,都急急赶过来。却不见卢家睦。⾛在前⾯的,是郁掌柜,后⾯跟着⽼六家逸夫妇两个。昭如便有些打⿎。这郁掌柜,是店⾥得⼒的⼈,⾃从⽣意上了路,平⽇⾥上下的事务由他⼀⼿打理,从未有⼀些闪失。家睦也便乐得放⼿,偷得浮⽣半⽇闲。除了⼤事,他轻易也便不会惊扰东家。印象⾥他到家中来,似乎只有两次。⼀回是来吃⽼六头⽣闺⼥的满⽉酒;⼀回是因要在青岛开分店,与家睦秉烛夜谈了⼀个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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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如看出郁掌柜的脸⾊,不⼤好看。没待她问,⽼六先开了⼜,嫂嫂回来便好了。他媳妇却轻轻跟着⼀句,这是谁家的孩⼦?
众⼈的⽬光便都牵引到⼩荷怀⾥正抱着的婴孩。昭如⼀愣神,眼光却停在郁掌柜⾝上,问他,⽼爷呢?郁掌柜本来是个欲⾔又⽌的模样,⼀问之下却答得蛮快,⽼爷出去办事了。
昭如慢慢坐下来,也渐没了笑容,说,是办什么事,还要劳动郁掌柜来⾛⼀趟?
众⼈半晌没⾔语。⽼六媳妇荣芝就说,嫂嫂,咱们家是要给⼈告官了。
⽼六轻轻⽤肘触⼀下⼥⼈。她拧⼀下⾝,声⾳倒利了些,你们个个不说,倒好像我不是⽼卢家的⼈。不说给嫂嫂听,谁请舅⽼爷去衙门⾥想办法,难道还真赔进大半的家产不成?
郁掌柜便躬⼀躬⾝,开了⼜,太太,其实这回的事情,倒不见得算是官⾮。只是说到个“钱”字,任谁都有些吞咽不下去。您记得夏天说起要从⽼家⾥运⼀批煤和⽣铁,订银是⼀早过去了,货却发得迟。此次黄河夺淮入海,殃及了⼀批货船,咱们的也在其中。
昭如说,这事上衙门,理也在我们这边,如何又会给⼈告了去?
郁掌柜道,太太只知其⼀。这⼀回,船上不⽌是咱们的货。您知道城东“荣佑堂”的熊⽼板跟⽼爷⼀向交好,此次发货,他便托咱们的船给他顺带些铺⾯上的所需,有七箱,其中五箱,说是青海⽟树的上等⾍草。此外,还有他家⽼太太九⼗⼤寿,专为⼥眷们打造了⼀批⾦器,说是都在⾥头。单⼀⽀如意上镶嵌的祖母绿,有半只核桃⼤⼩。
荣芝冷笑⼀声,怎么不说他们举家的棺材本⼉都在⾥头。这么多值钱的东西,该去押镖才是正经。
郁掌柜接着说,太太知道我们⽼爷的脾性,向有孟尝风,古道热肠惯了。因为是⽼交情,这回带货,没⽴协议,也没做下担保。熊家管事的⼆奶奶认起了真,就有些搅缠不清了。
昭如说,这⼆奶奶我知道,是个吃亏不得的⼈。她要我们赔多少,是要将交情⼀起赔进去么?
郁掌柜袖⼀下⼿,⾛到她跟前,轻轻说了个数。昭如呼啦⼀下站起来。她这平⽇不管流⽔账的⼈,也知道,这回家睦把胸脯拍⼤了。昭如让众⼈退下去,开始盘算,要不要到哥哥那去⾛⼀趟。如果熊家真是个说起钱来油盐不进的⼈,那是有场硬仗要打了。想着,她难免也有些坐⽴难安。这时候,却听见外⾯报,说⽼爷回来了。
3
她便迎上去,家睦只看她⼀眼,就沉默地坐下。昭如使了个眼⾊,丫头端上⼀壶碧螺春。昭如沏⼀杯给家睦,说,⽼爷,天⼤的事情落下来,⾃然有⼈扛着。先宽下⼼来想办法。
家睦听见,倒抬起头,声⾳有些发沉,家中的事是要有⼈扛着。有个出息的哥哥,这家你是想回就回,想⾛就⾛了。
昭如张⼀张嘴,又阖上,⼼知他有些迁怒。这原不是个⾊形之于外的⼈,此时计较不得。她望着家睦,又有些⼼疼。暗影⼦⾥头,灰飞的双鬓,分外打眼。这⼏年,这做丈夫的,渐渐有了⽼态。到底是知天命的年纪。依他的性情,不喜的是树欲静⽽风未⽌。她是少妻,纵有体恤,于他的⼼事,仍有许多的不可测与不可解。
她便也坐下,不再说话。太静,厅堂⾥的⾃鸣钟每⾛⼀下,便响得如同⼼跳,跳得她脑仁有些发痛。这时候,却有些⾹⽓漾过来。先是轻浅浅的,愈来愈浓厚,终于甜得有些发腻了,混着隐隐的腐味,是院⼦⾥的迟桂花。⽼花⼯七⽉⾥回了乡下,⽆⼈接⼿,园艺就有些荒疏。平⽇⾥是没⼈管的,它倒不忘兀⾃又开上⼀季。⼀年四时,总有些东西,是规矩般雷打不动的。昭如这样想着,不由得叹了⼀⼜⽓。这当⼉,却听见另⼀个⼈也重重叹了⼀⼜⽓,将她吓了⼀跳。就见男⼈⼿撑着桌⼦,缓缓站起来,眼睛却有些失神。我卢家睦,许多年就认⼀个“情”字。在商⾔商,引以为憾。如今未逢乱世,情已如纸薄。
听到这⾥,昭如有些不是滋味,这男⼈果真有些迂的。可是,她也知道,她是欢喜这⼏分迂。这“迂”是旁⼈没有的。这世上的⼈,都太精灵了。
夫妻两个,相对⽆语。⼀个怅然,⼀个怨⾃⼰⼜拙,想说安慰的话,却找不到⼀句合适的。
这时候,东厢房⾥,却传来孩⼦的啼哭声,⼀阵紧似⼀阵。昭如这才猛然想起,这孩⼦是饿了,早晨喂了碗⽶汤,现在又是下晌午了。⼩荷抱着孩⼦,疾⾛出来,看着⽼爷矗在厅⾥,愣⼀下,竟然回转了⾝去。昭如看到家睦站在原地,⼀动未动,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这时候,却听见外⾯嘈杂的声⾳。不⼀会⼉,只见郁掌柜进来,脚下竟有些踉跄,嘴⾥说着,⽼爷,⼤喜。
家睦的眉头还没打开,有些⽊然地应道,喜从何来?
年轻⼈喘了⼜⽓,说,咱们的货,到了。
家睦有些瞠⽬,说,什么,你肯定是咱们的货?
掌柜便说,的确是,我亲⾃去⽕车站验过。连同熊⽼爷那七箱药材,都在⾥头。
家睦默然,慢慢说,这倒是真奇了。
掌柜擦⼀下头上的汗,说,说奇也并不奇,是我们“德⽣长”⾏事慈济,造化好。
家睦这才醒过神来,说,你刚才说,⽕车站,怎么到了⽕车站去?
掌柜便答,我们的货物,这次并没有全⾛⽔路。船到了杭锦旗,泥沙淤塞,河道浅窄,咱的船吃⽔太深,实在过不去了。那边的伙计就临时租了⼏节车⽪,改了陆路。没承想,却躲过了⼀劫。这是天意。
家睦顿⼀顿,问,熊家的⼈可知道了?
掌柜说,这不说着先报⽼爷⼀声,给您个⼼安。那边也命⼈去了。
掌柜又对昭如⾏了个礼,瞥⼀下⼩荷,低下头,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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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时的安静,似乎令⼈遗忘了他。家睦⾛过去。⼩荷抱紧了孩⼦,⽆知觉后退了⼀下。家睦却见那孩⼦睁开了眼睛。乌⿊的瞳,看着他,嘴⾓⼀扬,笑了。这⼀笑,让这男⼈的⼼和脸,都瞬间松弛下来。
他于是问,这是谁家的孩⼦?
昭如⾛到跟前,⼤了胆⼦说,是你的⼉⼦。
家睦抬起头,与昭如对视。她看得出他眼⾥并没有许多疑虑,却有些⿎励的神⾊,那是等着她说原委。她想⼀想,便⼀五⼀⼗地照实说了。
家睦听了后,又看了看孩⼦。沉吟⼀下,朗声⼤笑,说,这就是所谓“天降麟⼉”了。他⽅才这⼀声哭,算是诸事化吉。
昭如轻轻说,⽼爷,你就不怕这孩⼦不明底细?
家睦说,这世上,谁又全知谁的底细。他来到了卢家,就是我卢家的底细。说起来,我⽇后倒要给⽕车站⽴座功德牌坊。这⼀⽇内两件喜事,皆与它有辗转,合该车马流年之运了。
他便俯下⾝来,也看那孩⼦。孩⼦却伸出了⼿,猝不及防,揪住他的胡⼦。还真有⼀把⽓⼒,不放⼿。家睦⼀边笑,⼀边却直不起腰来。昭如看在眼⾥,也忍不住笑了。
- 作者 -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任教于高校。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谜鸦》《浣熊》《戏年》,文化随笔《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部分作品译为英、法、俄、日、韩等国文字。
曾获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收入 " 当代小说家书系 "" 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 ",入选 2008、2009、2015 年 " 中国小说排行榜 " 和 "2015 年度诚品中文选书 "。长篇小说《朱雀》获选 "《亚洲周刊》全球华文十大小说 "。2016 年以新作《北鸢》再获此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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