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快报全媒体 2019-05-05
《北鸢》葛亮——家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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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谦卑的骨头里,也流淌着江河。丨第 192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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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鸢》葛亮 —— 家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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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人:周梁一歌(晓峰)

家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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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们说话间,没留神笙哥儿已经落下来。待回过神,才看见这孩子正对着第三面布景,已经看了良久。昭如见布景上是鳞次栉比的大厦,有一道大桥,又有一个举着火炬的洋女人,知道是外国的风景。昭如便问,这是哪里?掌柜的说,美国,纽约。昭如心里便一阵悸动,脱口道,便是梅老板去的地方了,看来真是富丽得很。掌柜的便说,其实这两年国运有些不景气,不过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气势还是足的。

笙哥儿抬头仰望了一处纸板的建筑,看上去像一支笔,在楼宇中鹤立鸡群,接天入云。掌柜便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小公子,这就是世界第一高楼,叫帝国大厦。要说还没建成,咱先把它搬了来,照一张相。赶明儿你自个儿站在这一百多层的楼顶,再拍上一张。拿回来给咱瞅一眼,到时候,怕我老得腿脚都不利索了。

昭如便在旁边笑,有些赞叹,说,人家的照相馆都是梅兰竹菊、龙凤呈祥。你们店里倒真是自有一番气象。掌柜的就摆摆手,谦虚道,夫人言重。现在都讲究个与国际接轨,我们“天祥”是不落人后罢了。

就这么聊着,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外头还没有什么动静。掌柜的便说,耽误了夫人这许多工夫,怕是摄影师困住了手脚。昭如心情已然松快,说,这倒没什么,和掌柜的说说话,我妇人家见了世面,周游了世界一番。时候的确不早了,不如我带着笙哥儿先回去。往后日子长,再来也不迟,只是这孩子长得太快了。

掌柜的总算舒一口气,嘴里不停赔着罪。就这样谦让着,昭如母子也就走出了照相馆。

2

昭如叫了一辆人力车。正准备上车,有个女人的声音唤住她。太太,买一方豆腐吧。人力车夫正要驱赶,昭如止住他。从大襟里掏出几个铜板,便要塞给女人。女人接过来,手却停下了。昭如这才觉出异样,她见女人将头巾扯了下来,定定地望着自己。

小荷。昭如睁大了眼睛。这可不就是往年跟在自己身边的丫头小荷,只是声音沙哑得竞连自己都认不出了。模样也变了,原先是个团团脸,现在瘦得竟些许发尖。

太太。小荷的眼里头,有些激荡,眼角旁已有了隐隐的褶子。她放下了豆腐担子,揉一揉肩膀。昭如见豆腐盒子上蒙着的水布,已经有些干了,斑斑驳驳的痕迹,浅浅地发着污。

小荷,你眼下可好吗?昭如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但见这女孩子,熟练地舀起一勺水,一层一层地淋在豆腐上。

听她这样问,小荷戚然一笑,只说,都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如今晓得了。

她回身看见昭如身边的笙哥儿,唇边露出一角温柔的笑,这是小少爷吧,都长这么大了。

昭如将笙哥儿推到她面前,说,是啊。若不是你当年执意要走,是要看着他长大的。实在的,我真舍不得你。

小荷嘴角抖动一下,说,我也舍不得太太。

昭如便嗔道,舍不得还要走?我若是个恶主子,便偏偏不放你。到底是什么缘故,当真为了嫁给这么个人?

小荷轻轻说,他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好个“赌”罢了。

3

春寒,昭如见小荷身上,虽未褴褛,可也薄得可怜。手是红肿着,上面满布着冻疮,一些好了,便覆了层血紫的痂。昭如心头一疼,便说,你跟我的时候,虽也是粗衣淡饭,可我何曾让你冻着过。你这孩子,是何苦?

她心里一阵热,却见小荷眼睛一红,回转了身去。昭如说,你倒是讲讲,到底是个什么缘故。

小荷低下头,神情黯然得很,说,太太,我是留不住的。

昭如越发觉得蹊跷,说,这个家里,我这个主还是做得。除非你要走,我怎么就留不住?

小荷咬咬嘴唇,像下了一个决心,她凑近了一些,说,太太,您可知道,您带小少爷回来的那个晚上,六爷的太太便到我房里来,追问小少爷的来历。我左右不肯说,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爹吃了别人的“爪子”,还不起,撺掇了那人要我爹吃官司。我嫁的这个人,千不好万不好,是帮我爹还下债的。我不是个祸害,可我留在这卢家,早晚都是个祸。

昭如一阵恍然,又有些晕眩,说,你倒是现在才告诉我。

小荷淡淡笑了,说,太太,这一大家子里头,您是心性最单纯的一个。我告诉了您,您偏要留我,小少爷的因由便迟早要闹出故事来。我一个下人,横竖是一条贱命。您和小少爷的日子,还长着呢。

昭如攥住了她的手,说,小荷,你要过不下去,还回来。不差你一口饭。要是生意缺本钱,跟我说。

小荷摇摇头,说,太太,当年我要走,您发送我的银钱,都够小户人家嫁一个女儿了。这襄城里的太太少奶奶,没见过这样的。我说句该死的话,在我心里头,您就是我的娘。可您读的书虽多,对这世事不大明白。我这做闺女的却明白,您待我不薄,我得感您的恩。

小荷将头巾扎上,慢慢蹲下,使一口气,将那扁担担起来。她躬一躬身,说,太太我走了。世道不济,今天卖得少,得赶着卖些去。搁在明儿酸了,再不好卖了。

昭如愣着神,只看着她动作。小荷这时别过头,说,太太,店里的事情,您也多留个心。六太太是个精明人。

4

过天就到了惊蛰。这一天的正晌午,太阳发白,虚虚地透着光,襄城内外,并不见许多的和暖。阳光带了一丝凉意,挂在树梢上,覆在屋瓦上,又穿过窗棂,将些交杂的纹路投在地面上。这些纹路时断时续,看着也有些凉薄。

昭如正坐在窗子边上,录《毛诗序》。家睦有七天没有书信来了,她心里有些焦躁,已经着人去打听。她定一定神,正录到“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一句。突然间,不知怎的,手下猛然一抖,“俗”字还未收笔,打开了一个很大的缺口。她不禁慌了一下。

这时候,看见云嫂的男人曲大均快步走了进来,见了她就急忙要跪下来。云嫂跟在后面,眼神里也是发硬。

昭如眼底漾起笑意,说,老爷回来了吗,倒还要你先来报信。

这大均,正是家睦此行带在身边的人。

大均没言语,张一张口,终于腿下一软,跪了下来,太太,老爷他,老了。

昭如没回过神,笑还凝固在嘴角上。她疑心着自己,轻轻问,你说什么?

云嫂哇的一声哭出来,也跪了。

昭如慢慢地坐到了椅子上,说,你们说什么。

大均说,我们月初就离开了莒县。老爷着我交书信给天津“丽昌”的郁掌柜。自己便带着秀娥小姐去了平遥,说要寻一个故旧,说过五日在河北邢台的火车站会合。五日后,我左右等了都不见老爷,便寻到山西去,才晓得祁县至平遥一带在闹时疫。大均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发干,但终究说了下去,待我赶到地方,老爷已经不行了。

昭如又站了起来,她撑持着自己,问道,小姐呢?

大均再也不敢抬头,秀娥小姐,也殁了。

外面有些儿童的嬉闹声,时起时伏,渐渐微弱下去,成为像蚊嘤一样的声音。昭如什么也听不见了。

- 作者 -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任教于高校。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谜鸦》《浣熊》《戏年》,文化随笔《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部分作品译为英、法、俄、日、韩等国文字。

曾获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收入 " 当代小说家书系 "" 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 ",入选 2008、2009、2015 年 " 中国小说排行榜 " 和 "2015 年度诚品中文选书 "。长篇小说《朱雀》获选 "《亚洲周刊》全球华文十大小说 "。2016 年以新作《北鸢》再获此荣誉。

- 主播 -

包欣耘

交通银行江苏省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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