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谦卑的骨头里,也流淌着江河。丨第 196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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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人:周梁一歌(晓峰)
秘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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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二天中午,仁桢看见二姐应声推开了房门。仁珏右手上缠着绷带,脸色虚白,颊上却泛出一抹桃红色。她微笑着执起仁桢的手,说,走,我们去见夏目医生。仁桢在心里抖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她紧紧握住了姐姐的手,那手心里是滚烫的。
因为天阴,诊所里光线暗沉。夏目医生瞇了瞇眼,望着冯家四房的二小姐仁珏,禁不住去辨认。在冯家的女眷中,这二小姐是他的稀客。所以他记得很清楚,他唯一一次为这女孩诊病,是因为她初次来潮。他不知道在这个女孩的成长中,那次没有经验的痛,还留有多少记忆。他只是记得,在诊病的过程中,这女孩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只是头上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偶尔与他对视一下,眼睛便垂了下去。
现在,二小姐就坐在自己眼前,已经长大了。若非仁桢在场,他应该认不出她来。因为她与家中任何一个女人,都不相似。并非指眉目,而是神情。她仍然是年轻的,但是眼神中却没有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憧憬或茫然。作为一个病人,她显得十分镇定。
2
他看着仁珏将手上的绷带一层层地解开,立即听见了仁桢的惊叫。他在心里也吃了一惊。仅仅目测,这姑娘手上的伤口,是十分严重的烧伤。他心里判断,三小姐仁桢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伤口。而这个更小的女孩子,却也立即安静下来,同时忧心忡忡地看一下姐姐,又望了望自己。
没有等他询问,仁珏已经开口。她说,医生。昨天不小心碰到了火钳。你知道,我们的佣人真是不济事。烧得通红的火钳,就摆在地上。我又一向不仔细。本来觉得没什么,直到今天发起烧来。
夏目医生看着她,很清楚她在撒谎。因为他在这伤口的烧灼的表皮深处,清楚地看到了锐利的刀口,并且相当整齐。他听着这女孩,用略带抱怨甚至絮烦的声音,在为这个不平常的伤口掩饰。但她的眼神,仍然是镇静的,内里没有任何起伏,哪怕是流动。
他很仔细地为她消毒,将坏死的皮肤剥除,同时体会着这伤口的蓄意。他不禁在心中揣测。或许这是一次半途而废的轻生,为何却切在了虎口上,静脉近在咫尺。或许是一种威胁。中国的每个大家族,总是有着各种令人解释不透的鸡零狗碎。他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摇了头。
医生,严重么?仁桢问。夏目看得出,三小姐的关切是真实的。她并非一个完全的知情者。他一面包扎,一面故作轻松地说,不严重,可能医生要给你姐姐螫上一针。
他做了一个打针的动作,然后对仁珏说,二小姐,伤口有些感染,为免意外,我会给你打一些盘尼西林。
夏目医生回过身,打开药柜。用随身的钥匙,打开了一只保险箱。他隐隐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紧了他。他回转了神,两个女孩儿却都是心不在焉的表情。他从蓝色的小盒里,拿出一支针剂,稀释,然后对仁珏说,这是新药,见效很快。
当这些液体注射进仁珏的皮肤。夏目注意到二小姐青白的嘴角,抖动了一下。同时眼里泛出了一些光芒。
当他完成了这些,对仁珏说,恐怕,接下来的几天,小姐还要再打几针。
她看见仁珏皱一下眉头,然后说,医生。这盒盘 …… 我是说这盒药,能不能交给我。
夏目医生并没有来得及作反应。仁珏抚了一下胸口,然后说,我真的太怕到诊所来。我闻了这里的味道,胃里就直泛恶心。你知道,我们家的卢叔,因为老太爷中风的事,已经被你训练成了半个护士。打针什么的,不在话下。
夏目医生将目光移向这个姑娘,深深地看她一眼。微笑了一下,然后将这盒管制的处方针剂放到了她手里,说,好,卢叔我信得过。一天一针,别忘了。
临走的时候,他对仁珏姐妹鞠了一躬,轻轻说,二小姐,听说你前些年在杭州读大学,应该快毕业了吧。
仁珏点点头。
看,你姐姐是冯家的第一个大学生,真是有出息。桢小姐要加油啊。夏目医生温存地笑了,然后抚摸了一下仁桢的头,好像一位慈爱的长辈。
3
晚上,仁珏将那些西药,一瓶一瓶地用油纸包好,然后放进一只“永禄记”的点心匣子里,连同那盒盘尼西林。当她做完了这些,听到不知是哪房的孩子,在外面呼喊起来。然后是更多的孩子的声音。
她站起身,推开了窗子。原来,外面下起了雪。
她将手伸出去。雪花飘散下来,一阵紧似一阵。落在手心里,一阵凉,却又很快地融化了。没化的,是落在了紧紧缠绕的绷带上,彼此便凝结起来。她出神地看着它们,慢慢地透明、坚硬,融为一体。
又一年过去了。她叹一口气,想起许久前回家的那个晚上,分明也是这样大的雪。她笑吟吟地站在妹妹的身后,蒙住了她的眼睛。
如果不回家,会是什么样子呢。她使劲地摇了摇头,将这些念头从头脑中驱逐出去。这时候,一阵风刮过来,带着干净的寒冷,打在她脸上,让她清醒了一些。她愣愣地在风中待了一会儿,将窗子关上了。
黄昏,仁桢手里捧着点心匣子,站在“永禄记”的门口。人们行色匆匆,并没有留意这个刚刚放学的小姑娘。但她自己到底有些紧张,手心里渗出薄薄的汗,眼睛却遥遥地望着远处的钟楼。她在等待五点钟。
还有十分钟。大钟上的指针,慢条斯理,似乎看不出任何的行动。长了这么大,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度日如年。她将自己的手紧了紧,彷佛这样就可以将这匣子保护得更好。她甚至有些想打开匣子,查看一下里面的东西还在不在。那些钱,贴着自己的心脏,或许会更安全些。
她索性让自己放松下来,将目光移向路上的行人。她很确信的一点是,在这些行人中,必然有一个也在观察着她。也在等待着五点钟。然而,她不知道那是谁。有些人偶尔放慢了脚步,眼睛扫到了她的身上,但很快也就离开。对这女孩儿的有些焦灼的神情,不以为意。他们想,大概等父母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吧。仁桢在他们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的期待与被期待。于是她感到了一阵松懈,神情因之茫然。
- 作者 -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任教于高校。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谜鸦》《浣熊》《戏年》,文化随笔《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部分作品译为英、法、俄、日、韩等国文字。
曾获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收入 " 当代小说家书系 "" 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 ",入选 2008、2009、2015 年 " 中国小说排行榜 " 和 "2015 年度诚品中文选书 "。长篇小说《朱雀》获选 "《亚洲周刊》全球华文十大小说 "。2016 年以新作《北鸢》再获此荣誉。
- 主播 -
杨威
广发银行南京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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