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谦卑的骨头里,也流淌着江河。丨第 197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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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人:周梁一歌(晓峰)
清明(三)
1
来人举着油灯在前面引路。刚才的光正是这盏灯发出的。这庙并不小,只是看得出已经十分破败,院中生着半人多高的蒿草。空气里闻得出雨后的尘土和腐败的木料味道,眼见是一间多年无人照拂的废寺了。突然一道黑影刷地从面前掠过,停在墙根儿。仁桢吓得紧紧扯住父亲的长衫。引路的人,迅速将灯举起,警惕地张望一下,然后笑笑说,小姑娘,别怕,黄大仙罢了。
走到大雄宝殿门口。来人一抬手,对父亲说,冯先生,这边请。便推开了门。一进去,仁桢不禁一惊。偌大的殿堂,里面竟然坐满了人。佛像的位置,是最亮的地方,四周燃起了几只煤气灯。中间拉起了一丈高的白布。门上糊了厚厚的报纸,从里面竟透不出一丝光去。这白布大约是舞台的布景,但是并不见“出将”与“入相”的字样。而是用很粗疏的笔画,画了一些家具,一个洋人用的壁炉。还有,一扇窗户。这窗户打开着,看得见外面的景物,墨绿线条勾画的树,伴着几只鸟。这鸟,正以飞翔的姿态,静止在空中。
她正看得入神,却有人引他们走到了舞台跟前,端来一只长条板凳,让他们坐下来。刚刚坐定,几只煤气灯突然灭了。黑暗中,便听见台上隐约传来了音乐声。这声音低沉厚实,却在她心头猛然击打了一下。她认出是手风琴的声音 。她想起听到这种乐器拉的第一支乐曲,叫《起锚歌》。她想起了拉琴的人。
这时候,台上出现了一个人,穿着宽大的长衣,手里举着一支蜡烛。在烛光中,辨出是个女人。她发出了声音,声音还算动听,并不是襄城话,而是标准的国语。在仁桢的记忆中,只有一个人会讲如此标准的国语。她这样想着,心又黯淡下去。
这女人和一个看不见的男人,一言一语地说话。女人的话很多,而男人则言语精简。她终于听出,这是一对夫妇,也听出了男人的厌倦。他们两个,并不和睦。
2
音乐断断续续地传来,仁桢小声地问父亲,他们为什么还不唱戏。
明焕轻声回答,这是外国人的戏。外国人的戏,有的唱,有的不唱。这出是不唱的。
仁桢又问,外国人的戏,为什么说的是中国话。
明焕说,因为是中国人演的。
台上的女人问男人,为什么你不说话?
男人沉闷的声音传来:没什么,我在想心思 …… 再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
仁桢想,外国人的戏,是多么啰嗦啊。
这时候,灯却亮了。走上来一男一女,并不是先前那个女人。这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她穿着蓝色丝绒的裙子,金黄色的头发,眼睛却是黑的。她的眉目里,有一种清淡的哀愁。而男人,穿着军装,姿态很挺拔,却看得出是有些年纪的。他长着修长白皙的手。或许是很年轻的人扮的,就像京戏里的老生。仁桢想。他表达年纪的方式是在额头上用黑墨画出皱纹,有一道墨,没有描好,似乎流到了眉毛上。
女人坐下来,说起了自己的丈夫,是个教员。她说起早年对她的敬意,觉得他非常有学问,聪明,了不起。 但是,一切都变了。她哀愁地一笑。仁桢的心揪了一下。
她终于明白,这个女人是这出戏的主角。她的父亲死了,终日面对一个窝囊的兄弟。她与姐妹们在这个小城里相依为命,过着平淡而消沉的生活。她们所有的信念,就是回到家乡莫斯科去。
那个小妹妹喃喃地说,到莫斯科去,到莫斯科去。所有的人静止在了台上,一幕结束了。如同一个亮相。
但是,并没有一个人叫好与喝采。只听得见整齐的掌声。
仁桢看到脚边有一张纸,捡起来,就着灯光看。纸上有一个外国男人的相片。照片印得十分粗糙。男人穿着西装,打着领结,戴着一副夹鼻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是木讷的。眼神里头,有一些哀伤的东西。
仁桢问他是谁?父亲看一看说,是写戏的人。
下一幕开始的时候,有个人走过来,和父亲耳语。父亲轻声对仁桢说,让她坐好。他很快就会回来。
仁桢看着台上的老奶妈,她白发苍苍,戴着面具。面具上画着一张慈祥而僵硬的脸。她正在呵斥中坐立不安。势利的兄弟媳妇要将她赶回乡下去。她用老迈的声音说,我八十二岁了,八十二岁了,你让我到哪里去啊。
父亲回来,无声地坐下。上了年纪的男主角正要离开。他指着窗户上的飞鸟对女主角说,当您自由了,就看不见这些鸟了。同样,等您住在莫斯科,您也就不会注意它了。我们没有幸福,也不会有,我们只是盼望它罢了。
3
仁桢想,他说出这些话,是多么狠心啊。他走了,这个姑娘怎么办啊。她过日子唯有的盼头,就是莫斯科啊。
但他终于还是走了。离开了这个小城,离开了这个可怜的姑娘,奔赴他的大前程了。
这出戏在军乐中结束。仁桢心里一片怅然。看演员出来谢幕,每一个人都不再是戏中的角色了。
突然,有人向空中散发了一把传单。有一张落在仁桢的肩头,上面写着“还我山河”。撒传单的是那个男主角,他卸了妆,净头净脸的一个年轻人。眉宇间还有许多稚气。
人们沉默地往外面走。有些人捡起了传单,回过身体,捏紧拳头高高地挥动了一下,同时口中似乎吶喊了一声。依然是无声的,只有口型。
仁桢也要站起来,但是听到父亲说,我们等一等再走。
她便安静地端坐着。舞台上的年轻人开始收拾道具,其实都是很简陋的东西。煤气灯也慢慢地熄灭了。仁桢才看见,背景的白布是挂在大佛的指尖上。大佛金身黯淡,面容慈济。
她看不到,在这幕布背后,一个女人,正摘下面具,定定地望着她。当滚热的感觉在眼底激荡的时候,女人险些发出了声音。但很及时地回转了身去,深吸了一口气。
父女两个,走在深夜的街头。仁桢抬起眼睛,看见在浓密的云中,散落了一两颗极亮的星星。
她牵住父亲的手,问,爹,莫斯科离他们有多远呢?
父亲想一想,说,就像北平离咱们一样远。
她又问,北平有多远呢?
父亲说,等你长大去了北平,就知道了。
父亲突然停住,他看见自己小女儿,肩头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仁桢抬起头,泪流满面。
父亲蹲下身,轻轻把她搂在怀里。你这孩子,憋了太久了,是同自己拧着劲呢。
他终于站起身,紧紧牵住女儿的手,继续往前面走。他昂起头。一滴清凛的泪,生生地流了回去。
突然间,仁桢听见父亲鼻音浓重的京腔念白:桢儿,记牢了,今儿个清明,跟爹看了一出《逍遥津》。
- 作者 -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任教于高校。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谜鸦》《浣熊》《戏年》,文化随笔《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部分作品译为英、法、俄、日、韩等国文字。
曾获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收入 " 当代小说家书系 "" 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 ",入选 2008、2009、2015 年 " 中国小说排行榜 " 和 "2015 年度诚品中文选书 "。长篇小说《朱雀》获选 "《亚洲周刊》全球华文十大小说 "。2016 年以新作《北鸢》再获此荣誉。
- 主播 -
陈人杰
招商银行南京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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