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快报全媒体 2019-07-05
《北鸢》葛亮——克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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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谦卑的骨头里,也流淌着江河。丨第 197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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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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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人:周梁一歌(晓峰)

克俞(一)

1

这一年九月算得秋高气爽。盛浔从承德移来的几株金桂,早早地开了花。点点如繁星,整个院落里都是甜丝丝的香。崔氏坐在门廊前,为温仪的头生子绣一副枕套,深深嗅了一下,说,真好闻,都担心活不了,生得倒比在承德当地还要好些。天津这方水土,到底是养人的。

盛浔放下手中的茶壶,说,可不是!养了自己人,还要养外国人。先是英国人,意国人,如今又是日本人。崔氏便道:好了好了,大清早的,哪来这么多牢骚。

盛浔站起身,踱了几下步子,将一张报纸拍在桌上,说,是我的牢骚吗?你看看,《国民政府令》都颁出来了。重庆的陪都地位,如今算是的而且确。说什么“还都之后”,这都能不能还,是猴年马月事了。自己的一方土地,变着法子躲日本人。当年袁世凯再不智,老北京的根基总是动不了的。

崔氏叹一口气,将紫砂茶壶斟满了水,搁在他手里,说,罢了,人家蒋委员长不怵疼,你一个下了野的老头子,操的是哪一份儿心。你瞅瞅外头的情势,现时还能给你个寓公做做,就谢天谢地吧。

盛浔啜一口茶,终究不甘心,说一句,妇人之见。

崔氏便好脾气地一笑,将绣花绷子紧了紧,说道:妇人之见。没我们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谁来生养你们这些做大事的人。

这句话一堵,盛浔要说什么,生生憋了回去。

好在这时候查理进来。查理去了趟东北,给他带了一支上好的长白山参。盛浔摘下一根参须,看一看,说,好参。去年托同仁堂的老徐带的那根,还不及这支。查理说,爸爸,我昨晚见了个交通银行的老相识。如今市面上的情形,有点吃不准。家里的金银硬货,要好好归置一下。

盛浔点头道,法币无限制买卖一取消,日本人自然不至于太嚣张。恐怕老百姓也要吃些苦头了。

2

秋天开学后,文笙的学业算是上了正轨。小半年下来,同学熟络了许多。先前还被笑话过他的襄城口音,这时一口天津话已经说得有式有样。又因为人谦恭,与同学相处得很是不错。

这天放学,走在路上,到了“老泰昌”附近的一处街口,听到有人唤他。回头一看却没人了,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便继续往前走。

“卢文笙。”这回听得真切,他便站定了。看见一个小个子的少年追上来。

少年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文笙有些意外,因他与这个同学从未交谈过。事实上,这个叫凌佐的同学,在班上甚少与人说话,文笙对他却颇有印象。那回上“经训课”,讲《左传》。他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说得铿锵,言犹在耳。

文笙便问他有什么事。凌佐说道,我听人说起,你是很懂看古画的,想请你帮个忙。

文笙说,懂不敢说,一些皮毛罢了。

凌佐略向四处张望了一下,说道,我们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便到了一处暗巷。凌佐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卷轴,小心地展开,说,你替我看看。

文笙看这画的装裱已经有些残破,绘着两枝墨梅,上题“半浓半淡影横斜”,款识落的是“昔邪居士”。图章是朱文的“寿门”二字。他将鼻子凑近将那印鉴闻一下,说,金农的东西,我舅父收了几幅,其中也有项均、朱筠谷几人的代笔。这画倒真是他画梅的韵,所谓“不繁不简之间”,拙意天成。我看像是真的。你要拿不准,再找个人看看。

凌佐说,好好,这下好了,我只怕给人诳了去。说罢将画卷起来,一句话也没多说,便匆匆地走了。

3

过几日,遇到管事的老校工,坐在台阶上晒太阳。见了文笙,拉他坐下来,说,学生,你倒是有本事,和这个愣头青也说上了话。文笙就笑笑。

那人就说,这小子也是转学来的。学没上几天,就跟人打上了架。若不是功课不错,这里哪有他的容身之地。

文笙就说,学校么,本就是有容乃大。

那人就摇摇头说,想必你还不知道他的事。能进这间中学,总是有些来头的。

文笙心里有些不耐,说道:非富即贵,与我何干。

那人顿上一顿,说,还都不是。你没听过他的诨号?

见文笙没接话茬,他便继续说,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他打架那会儿,可热闹着呢。你们隔壁班姓金的女学生,记得吧。

文笙想一想,印象中有这么个女孩,叫金韫予。一起上过“经训课”,不多话,安安静静的。苍白着脸色,独来独往。

那人说,你道这女孩的真姓是什么?猜不着吧,爱新觉罗。

文笙觉得他语气可厌,便说,那又如何。皇帝都没了,就算是王公贵族的家的孩子,还不一样要穿衣吃饭,读书上学。

那人有些无趣,但还是接着说,是没什么,只是这层意思看怎么说。有天早操,凌佐跟金姑娘前后脚走着,遇到了嘴坏的人,说了一句,如今民国,还真是天下大同,主子和奴才都同窗了。那小子就跟他干上了架,满头满脸的血,一颗牙都打掉了。

文笙叹一口气,说,也是太血性。前清的朝臣多了去了,遗老遗少,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那人就不屑地笑了,说,什么朝臣。他那宝贝爹,是宫里出来的太监。

文笙心里一惊,脸上到底现了出来。那人就有些得意,说,听说这个爹,当年在宫里,也好生了得,跟着小德张伺候过隆裕太后。又会唱几句戏文。你想宫里头的老人儿好这个,小德张工武生,他唱花衫,也红过一阵儿。民国二年隆裕一死,树倒猢狲散。人家小德张没有的,他没有;可人有的,他也没有啊。就被发送出去伺候荣惠太妃。前些年太妃殁了,又没了着落。还是小德张念些情分,干脆把他招到自己跟前儿,成了个伺候太监的太监。这日子久了,眼馋小德张有老婆,也想讨房媳妇。听说南门儿有个唱大鼓的寡妇,在外头欠了债,就动了心。跟小德张借了钱,帮这寡妇还了债,要娶了人家来。寡妇说嫁给他有个条件,就是要供自己独生儿子读书,还要读最好的学校。他答应了,去央小德张。后来孩子大了,又是小德张从旁想办法,读了这间“耀先”。所以说,戏文里头都说了,这孩子是交了华盖运了。

文笙拍了拍书包,站起来要走,说,你倒是都很清楚。那人便说,天津卫就这么大,你当是皇城根儿。谁还不知道谁的事儿。

- 作者 -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任教于高校中。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谜鸦》《浣熊》《戏年》,文化随笔《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部分作品译为英、法、俄、日、韩等国文字。

曾获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收入 " 当代小说家书系 "" 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 ",入选 2008、2009、2015 年 " 中国小说排行榜 " 和 "2015 年度诚品中文选书 "。长篇小说《朱雀》获选 "《亚洲周刊》全球华文十大小说 "。2016 年以新作《北鸢》再获此荣誉。

- 主播 -

孟金鹏

中国太平洋人寿保险股份有限公司南京中心支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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