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快报全媒体 2019-07-11
《北鸢》葛亮——万象(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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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谦卑的骨头里,也流淌着江河。丨第 198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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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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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人:周梁一歌(晓峰)

万象(四)

1

当晚回去,文笙看到家里来了一位客。

客人是个中年男人,头发花白,微胖。站起身来,才看得见身材的高大。穿着合体的西装,很见风度。

看见文笙,男人致意说,这就是小姑家的表弟吧。数年未见,长成俊小伙子了。

文笙见他这样说,一时不很自在。

崔氏便道,笙哥儿小孩子家,也不出趟的。谁叫这是长在了辈儿上呢。快来见过你们孟家的大表哥,咱天津卫数一数二的儒商。

文笙便知道,这就是前几日说到的孟养辉了。便对他鞠了一个躬。

几个人坐定。孟养辉说,叔,方才说到的这件事,还是劳您三思。日本人现在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天津商界,怕是半壁江山都要落在了他们的手里。此次我发起联署,便是要他们知道,咱中国人的骨气。士绅这一层,若得您意,他人定马首是瞻。

盛浔摆摆手,我一个窝在家里的老头子,能有什么用。这下了野,便什么都不是,谁能听我的。你们生意人的事,我也不懂。

孟养辉便道,我斗胆提一句,听说您在本地的几个企业里都有股份。这生意场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日本人是“军事管理”、“委任”、“合办”、“租赁”几管齐下。当年周学熙何等威风。可现如今,启新和开滦矿务被“军管”;华新纺织下属天津、唐山两个纱厂和耀华玻璃公司尽数“合办”。“华北纤维统制协会”刚建起来,华新就被拍卖给了东洋拓殖会社。这些可都是前车之鉴。

盛浔一个眼色,让底下人给他加了茶,说,我看你的“谦祥益”,并未受到什么波及,生意还好得很。他们要卖洋布,就让他们卖些去。九牛一毛罢了。

孟养辉皱一下眉头,还是温声慢语地说,说起纺织业,有个唇亡齿寒的道理。三井,三菱两家洋行的倾轧,敦义、天义丰、同聚和三十多家染整厂关了门。日本人的心思,可没有人能说得准。

盛浔坐定了,转起手里的核桃,说,穷则独善其身,尽让他们折腾去吧。总能给我留下个棺材本儿。

孟养辉的声音,终于利了一些,叔,这本不是一个人的事。除你我之外,普天下还有千万的中国人。上次祭孔大典,这受的屈还不够吗?

盛浔眼皮抖动了一下,阖上眼睛,轻轻说,送客。

房间里头的气氛,瞬间便僵了。

不知何时,可滢进来。可滢说,爸爸,你可记得“万新印染”的陈叔叔。他们家小意总上咱们家玩儿的。他爸前些天给日本人捉去宪兵队,到现在人还没放出来。这日本人,咱让着他,他可是得寸进尺。

一个女孩子家,懂得什么。盛浔沉下脸,口气却软和了些,大人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道理。就是你娘平日太娇纵你。

崔氏端出一盆哈密瓜,说,好了好了,是我的不是。都是自家人,往后再商量,从长计议。

2

转眼又快到了年关,文笙要回襄城过年。临走前,来向克俞辞行。

走进了万象楼的小院,见院落里之前的破败样子,竟然有了许多的变化。篱笆上陈年的丝瓜老藤,收拾得干干净净。篱笆亦用铁丝一一紧过,站得稳了,便精神了许多。沿着窗子底下,支起了一张石桌。文笙认出来,桌面是这院子里不知哪朝哪代留下的碑材。许是当年为了给藏书楼立碑,终究没了结果。后来给忠叔拾掇出来垒了鸡圈,以为物尽其用。这一回的用处,到底是合适了些。文笙摸一摸这块青石,触手的凉,似乎还余存了经年青苔的滑腻。

远远飘来一阵清香气,内里有膏腴的味道。文笙看厅堂里头,一个瘦瘦的背影。凌佐正在炉边忙碌着,听到声音,回过头来,说,你来得正好。我昨天在后山掘出一颗冬笋,正好和忠叔送来的腊肉烩了一锅。这炖了一个时辰,该有的味都有了,算你有口福。

这时候克俞走下楼,手里还握着一卷书,嗅一嗅鼻子,说,文笙,是该谢谢你。我留下一个人,却得了个好厨子。凌佐窝在我这里,真真是屈才了。该到“登瀛楼”做红案才是正经。

凌佐给文笙盛了一碗烩菜,说,你们这些做少爷的,自然不知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什么都要会的。到了毛先生这儿,真是满眼都是活儿。你看我沿着西墙脚,还开了一方田。土都松好了,到明年开春,点些瓜豆种子,便一年都不要再到集上去。

文笙喝了一口汤,品一品说,味道真不错。看不出,凌佐是个多才多艺之人。克俞说,可不是嘛,我在杭州最爱吃一道“腌笃鲜”,也不过如此。

凌佐摆摆手说,什么多才多艺,生活所迫罢了。然后站起身来,说,你们慢慢吃,我再炒个菜来下酒。

文笙说,不了,我也该走了。我是要回襄城去,跟你们说声,也带了些年货来。

凌佐愣一愣,半晌才说,多好。有个家能回去总是好的。

这刚下了火车,远远看见秦世雄和云嫂。还未站稳,云嫂已经将文笙抱在怀里,心肝宝贝儿地叫。

3

回到家,昭如已在前厅里候着。文笙见了,先跪下来,磕了一个头,说,这些时日,孩儿未在母亲身边行孝,还望母亲大人恕罪。

昭如扶他起来,抚摸着他的额头、脸庞、肩膀,竟说不出话来。

云嫂说,您瞧瞧,前些天三不五时地念叨。好了,我来替太太说,我们家笙哥儿,去了趟天津卫。这才大半年,人长高了,俊了,也洋气了。你写来的那些信,太太是整日翻来覆去地看,恨不得裱起来。

昭如这才拉着文笙坐下,先问起舅舅家里可好。文笙说,都很好。舅舅说,多时未走动了,过些日子,怕是也要到襄城来看看。昭如说,那敢情好,我心里也念得慌。

又问起学校的功课。文笙也一五一十地讲了。昭如认真地听了,然后笑笑说,罢了,洋学堂里的这些,我这个做娘的,竟已经听不懂了。

说起学生意的事,免不了提起“丽昌”和郁掌柜。昭如叹一口气,说,这事原是咱们对不住人家。郁掌柜告老,就在襄城西边的修县,不远。年前还专程过来看咱们。没有了主佣的这层关系,反倒更亲密了些。他也说,平津一带的生意,现在是难做了许多。“大丰”听说也是在撑持。

文笙便说,咱们要不也试试别的生意。

昭如说,“生行莫入,熟行莫出”,是祖宗立下的规矩,守业是要花些气力的。你且在“大丰”学着。要出来独当一面,少不了要多穿几年“木头裙子”。

文笙应了一声,并未告诉昭如,如今的“大丰”掌柜易主,作风也变了许多。将柜上的事多交给了几个熟事的“门屋徒”。情面上的事,自然也就淡了。天津的老字号向有不用“三爷”之说。所谓的“少爷”、“姑爷”、“舅爷”,总被视为任人惟亲的祸根儿。哪怕他这个外来学生意的少爷,除了些日常的事务,也是让他能不插手,便无须插手。这学到的东西,便很有限了。

- 作者 -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任教于高校中。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谜鸦》《浣熊》《戏年》,文化随笔《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部分作品译为英、法、俄、日、韩等国文字。

曾获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收入 " 当代小说家书系 "" 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 ",入选 2008、2009、2015 年 " 中国小说排行榜 " 和 "2015 年度诚品中文选书 "。长篇小说《朱雀》获选 "《亚洲周刊》全球华文十大小说 "。2016 年以新作《北鸢》再获此荣誉。

- 主播 -

张梦妍

紫金农商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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