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快报全媒体 2019-07-14
《北鸢》葛亮——思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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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谦卑的骨头里,也流淌着江河。丨第 198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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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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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人:周梁一歌(晓峰)

思阅(二)

1

四个人坐在屋檐底下喝茶。凌佐种下的菜蔬,密密地绿成了一片,在阳光底下,渗出半透明的颜色。雨水好,它们生长得很快,似乎每天都有新的气象,看着令人安慰。春日迟迟,是有些懒动的。无人谈论时事,也不再有激昂的话题。克俞并不太想开口,断续间,与思阅谈起的无非金石碑拓。文笙听不很懂,只觉得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将近日暮,思阅便说,我写了几首旧诗,便从身上掏出一个本子,翻开来,娓娓地读给他们听。听下来,首首都是关于南京的风物。其中一句是“金陵烟水无人知”。念罢,文笙在她眼睛里,看到浓重的暗影。他便想,这是他未去过的城市。中国的首都,是思阅的家乡。

这时,克俞凝神望着她,小心翼翼地,如同对着经年未遇的古瓷。望了一会儿,眼神便走开了,恢复了肃然的形容。

再过些日子,思阅邀文笙与凌佐带她去街面上走动,要少年人做她的向导。去了劝业场,又去了旭街。逢着店铺与作坊,她总要进去看一看,和掌柜与伙计说上几句话。思阅人聪明,将国语说出了天津味儿,听着十分亲切。这姑娘大方,人也朴素有礼。店里的人,便也很乐意和她聊。这时的思阅,是很活泼的,言语爽利,和一帮“卫嘴子”一来二去,相映成趣。凌佐便对文笙耳语,说瞧这能文能武的气派,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有时,见她依然微笑着,声音却低下去。说话间,将一张小纸条塞进一个伙计手里。

快入夏时,许久未见到思阅。文笙问起,克俞踌躇一下,只道她回云南去了。

2

有一日下学,刚走出校门,文笙却听到凌佐唤他,说已经候了多时,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文笙说,满脸的古怪,要去什么地方。就要考试了,还得赶着回家温功课去。

凌佐嘻嘻一笑,说,自然是带你去见个人。

不等文笙再问,他已经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了。文笙唯有跟上他。

他们只是一路向东走,渐渐听到汽笛的声音,海河近了。经过了一处公园,看见一座漂亮精致的东正教堂。教堂似乎许久无人打理,顶上落了厚厚一层陈年的枯叶,有了些破败的模样。教堂后是仓库的轮廓,竖着旗杆,太阳旗在黄昏里头飘动了一下,又草草落下。文笙知道,他们走进了以往的俄租界。

说是以往,只因十月革命之后,苏联政府宣布放弃俄罗斯帝国在华的特权,天津与汉口的租界自然也交还给了中国。只是,当时的北洋政府有大事要做,无暇顾及海河两岸的弹丸之地。如此,一时间,这里竟成了天津土地上著名的“三不管”。谁都不要好得很,沙俄的旧贵族们,惶惶然间定下一颗心来。有了落脚之处,建立起他们自己的小公国,颇过了数年歌舞升平的日子。俄式的面包房、大菜馆,小到早上佐餐的酸黄瓜,应有尽有。认起真来,除了没有涅瓦河,比起圣彼得堡并无太大分别。

在文笙的童年记忆里,还有那位风趣雄大的库达谢夫子爵,以及他的儿子拉盖。他并不知道,彼此结识的时候,已经是俄罗斯的遗老遗少们,在中国黄粱一梦的尾声。因失去了收入来源,他们终于要走出世外桃源,寻些生计。子爵是个有尊严的人,但他的频频造访,也渐招致昭德的轻慢。因为在温柔的客套与家庭外交之后,仍然不过是寻求一些接济罢了。文笙想起,一天晚饭后,舅舅剔着牙,偶然谈到这位不知所终的老朋友。摇摇头,慨叹道,听人说起,沙俄前公使在中国最后的日子,落魄到了要用家里的毛毯换面包。还有他们的洋胰子。姨舅母说,每次来都捎上几块儿给我们。大老俄的胰子,到现在都用不完。

如今这里,已经看不到这些白俄的身影,但他们的建筑留了下来。斯拉夫式的厚重,因为街面上的空阔与萧条,已显得大而无当。

此时,响起了“突突突”的声音。凌佐警惕地望一眼,一把将文笙拉到了路边塌了一半的红砖墙后面。接着,就看一辆军用摩托车地开过来,车上坐着几个没有表情的日本人。

3

这儿现在是鬼子的军管码头。文笙一惊,看着他。凌佐笑一笑,说,别怕,吃不了咱们。便拉着他跑进一条小巷。从巷子里出来,只觉眼前豁然,原来已是海河边上了。文笙极少如此近地面对海河。日暮时分,少了忙碌的人。停靠着巨大的船舶,在夕阳里投下更大的影。原来海河是如此安静的。

凌佐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说,看不出来吧。两年前,冲垮了津浦铁路,淹了整个天津卫的也是它。

凌佐捡起一块瓦片,“嗖”地一下飞了出去。瓦片在河面上跳动了几下,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当他们走到了屋宇寥落的地方,道路开始泥泞。文笙知道,已经走到了城市的边缘。凌佐停下了脚步。文笙望着眼前有一个很大的斜坡。斜坡的一端,是滩涂。即使是些微的声响,还是惊起了几只水鸟,翩然地飞走了。略高的地方,有一排铁皮房子,像鹅卵一样放着灰白色的光。天色已彻底地暗下去了。

他们两个,小心地从斜坡往下走。走近来,文笙方看清,房子后面有一个村落。这时候,有一个年轻人走近来,望他们一眼,是警觉的目光。待看见是凌佐,呵呵一笑说,是你小子。又看见了文笙。凌佐低声说,我同学。年轻人对他们点一点头。

当他们走进了铁皮房子中的一间,文笙感到一股热浪冲面而来,并且,混合着浓烈的来自于汗液的不新鲜的气息。他站定了,却吃了一惊。这房间里竟是教室的格局。

摆着一些简陋的桌椅。坐着,更多的一些站着的,是比文笙年纪稍长的青年人。粗砺的着装,看得出,他们并不是学生。因为没有窗户,在这入暑的季节,房间密不透风。近旁的一个,额上正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汗水流下来,在沾染了尘土的脸上走出一道黑灰色的印痕。他只是安静地轻轻擦了一下。

“浦生。”凌佐轻轻唤他一声。青年顿一顿,回头看看,微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他侧身一让,让他们过去,站在他的身边。

4

文笙循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同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在他的眼前,一张用木制的货箱搭成的讲台。讲台前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形,是思阅。

思阅并没有看到他。思阅剪了比以往更短的头发,穿一件宽绰的衬衫,拧着眉头,看上去像个忧心忡忡的男孩子。

她的背后是一个小小的黑板。黑板上写着工整的粉笔字。文笙认出是李白的诗句: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然而她说的话,却是文笙所不很明白的。她的声音一如以往温婉,内里却有一种被强调的力量。这一切,令他感到似曾相识。他终于想起来,若干年前,在那个地下室里,空气同样有着灼人的气息,那个叫做叶伊莎的女人,轻轻诵读着威廉 • 布莱克的诗。

然而,眼前的思阅,瞳仁里却有一种光芒,是他所陌生的。不同叶伊莎,这光芒并非来自于信仰。它如此的直接与独立,如同新生的婴儿,初见世界的目光。在她的口中,反复出现的词汇是“阶级”。每每提到这个词,语速会慢下来。这个词,因为她的慢,而变得铿锵与郑重了。

文笙将她的话,渐渐地听了进去。如同他身旁的许多人,他望着思阅,望着她的年轻与笃定。她目光里的热与她语气里的冷,两相交织,冲撞,构成了莫名的吸引。

- 作者 -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任教于高校中。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谜鸦》《浣熊》《戏年》,文化随笔《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部分作品译为英、法、俄、日、韩等国文字。

曾获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收入 " 当代小说家书系 "" 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 ",入选 2008、2009、2015 年 " 中国小说排行榜 " 和 "2015 年度诚品中文选书 "。长篇小说《朱雀》获选 "《亚洲周刊》全球华文十大小说 "。2016 年以新作《北鸢》再获此荣誉。

- 主播 -

王诗语

中国建设银行南京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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