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快报讯(记者 陈曦)在一个以是否 " 有用 " 为取舍标准的时代,读经典成了一项奢侈消费。那些大部头的著作在书店、图书馆和私人书架上占据显赫的位置,其主要功能不是被阅读,而是供瞻仰。普通人如何亲近经典?在《译林世界名著讲义》中,世界文学领域资深专家、南京大学教授余斌通过 21 讲内容,带领读者精读世界文学史中最具 " 宗师 " 地位的作家及其最具 " 原型 " 意义的作品,以幽默活泼的文字深入浅出地解读《堂吉诃德》《包法利夫人》《了不起的盖茨比》《麦田里的守望者》等,探究作家其人逸闻,解码作品风格精髓,每一讲都像是一堂妙趣横生的文学课。在接受现代快报专访时,余斌表示,对于普通读者而言,想要养成阅读经典的习惯,开始时能否 " 得趣 " 很重要。因此他在写作这本 " 导读 " 时,作品的可读性成为一个重要考量。

经典如何既是古代的,又永远是当代的
现代快报读品:哈罗德 · 布鲁姆有一本《西方正典》,罗列了他心中的经典,这本《译林世界名著讲义》是否也代表了你阅读版图中的 " 正典 "?何谓经典?你的选择标准是什么?
余斌:他用的是 "canon" 那个词,翻译成中文是 " 正典 ",就是经典中的经典,西方文学里面最核心的、最顶级的作品。我们作为中国的读者,对经典的认定基本是跟着他们跑的,毕竟他们对自己的传统有更多的了解。他用这个词其实是给经典分了等级。经典其实是个有弹性的概念,歌德提出 " 世界文学 " 的概念,意思就是世界上最好作品的汇集。就一国文学而言,也有等级之分,王维也经典,但跟李白、杜甫比又不够经典。外国文学也一样,越是放在更长时段里经过淘汰还能立得住的,肯定经典的段位就更高一点。有的放在 100 年来看是经典,200 年就不是了,500 年可能就消失了。经典是个不断淘汰的过程。
我的那本《译林世界名著讲义》,所选择的经典的标准比较乱,有的是公认的文学史的标准,有的时候有一点个人趣味。我不是用一个标准取代了它,只是作为一个入门书,希望它更有亲和力。比如《了不起的盖茨比》《麦田里的守望者》在当代美国文学中肯定是经典,但如果摆在更长时段里,那还要再往后看才知道,它和《浮士德》肯定不是一个级别的。我这么选,是希望更多人亲近经典,觉得经典不是那么拒人千里之外,不是叫人肃然起敬,而不能从中得趣。毕竟我这本书不是文学史,不是那么讲究严谨。选的二十几本书我都喜欢,有一篇讲《包法利夫人》的,花的篇幅比较多,因为我读得比较细。
现代快报读品:我们提倡阅读伟大的作品,但我们也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很多经典被束之高阁了,比如今天恐怕不会有多少人去读但丁的《神曲》。你觉得经典也会过时吗?一本书的内容怎么可能既是古代的,又永远是当代的?它如何与人类无限多样的存在境遇,以及人类所关心的翻新出奇的问题发生关联?
余斌: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就在于它是超时空的,如果它只属于一个时代,那它的经典级别就不够高,这是理论上。但在现实中,很多经典确实离我们远了,原因在于,在 " 写什么 " 和 " 怎么写 " 上面,都离我们远了——写的时代和写的人离我们远了,好像和我们无关;或者我们现在已经不那么写了,已经不是那种表达方式了。经典之所以永恒,是在于有些东西是不变的,它只是以另外一种形式、面目出现,内里其实没有变,人性没有变,人性的高贵和卑劣没有变,人在不同时代中面临的问题人的处境其实也没变,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变化不大,只是如何去表现变了。所以有人说,文学真正的变化,一定是人性发生了变化。我们要培养那种能力,能够从不同时代的人与事上面看到人物的变形,从那些看似与我们毫不相干的人物和故事上看到我们自己。
我们也不否认,有些经典确实离我们远了,就算专业读者,如果不是打起二十分的精神来,也不会读。比如《神曲》是有明确的神学背景的,那个时代确实离我们很远了。有人说西方短篇小说的缘起是《十日谈》这类作品,但我们现在根本不会看那个,那个东西以我们现在的标准来看,根本就是个故事梗概,只该出现在《故事会》上面。不是所有的经典都能读出兴味来,但也有些经典离我们很近,比如 18 世纪末 19 世纪初的《傲慢与偏见》《简爱》现在看的人也很多,再如 1980 年代
路遥的《人生》刚一出来,就有人批评说这是中国的于连,这是因为阅读自觉不自觉地完成了这种穿越,在经典和现实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有些作品建立这种联系比较容易,有些作品比较困难。钱理群有一本书《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的东移》,就是讲这个。

读经典,别想得到 " 升级打怪 " 的阅读快感
现代快报读品:阅读的难度,可能还在于经典的厚度。
余斌:我觉得长度不是问题。我问过我的学生,《战争与和平》为什么没有读啊?他们说太长了。我说金庸也很长,怎么可以熬夜看。这不是一个长度的问题,还是一个写法问题," 怎么写 " 上变化比较大。现在节奏快了,19 世纪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那样的铺陈,那样详尽琐碎的环境描写,一般人就接受不了,要完成穿越的难度较大。《译林世界名著讲义》里面讲的作品,除了卡夫卡的作品写法上比较特别之外,大多数比较传统。传统一些,也是从可读性上考虑。可读性并不是一个时间的概念,并不是离我们越近就越可读,现代主义文学出现之后,很多作品比 19 世纪的作品更难读,因为现代主义兴起以后,做的文学实验很多是在挑战你的阅读习惯,跟你的阅读习惯唱对台戏。最明显的,就是把小说中的时空打乱了。即使是一个短的作品,可能比看《战争与和平》更费力。
现代快报读品:你在后记中也提到,不独外国文学,在现今这样 " 务实 " 的氛围中,人文学科的内容皆已显得华而不实。" 为什么读 " 实在是个老旧的话题。在你看来,阅读经典有什么用?
余斌:没用。两方面的没用。对年轻人来说,读经典对高考可能就没用,你花很多时间去看作品,可能还不如去背诵知识点更管用。读经典也没有消遣之 " 用 ",不能从中得到轻松快活——我不是说没有阅读的快感,而是得不到 " 升级打怪 " 的那种快感。你要找那种快感,还不如去看通俗小说,那是量身定制,做得非常可口,就像食品添加剂一样,各种佐料往里添就是了。现在经常讲 " 古法 ",不含添加剂,其实把添加剂拿掉了,就会觉得口感不好了,不要以为古法就一定会吸引人。读书也是一样的,通俗文学的手法,从可读性方面都把你琢磨透了,从消遣来看,肯定比经典作品更容易达成。所以不管往上讲,还是往下讲,这个 " 用 " 都很难说。我觉得读经典就别惦记用处了,惦记这个就很难进得去。阅读这个行为,它真正的意义首先就是阅读过程本身,其他一切都是附加值。我们不能保证其他,只能保证阅读过程本身。培根说 " 知识就是力量 ",苏格拉底说 " 知识即美德 ",这个关系到内在修养,不能用有用无用来丈量。
现代快报读品:之前看到一个新闻——疫情之下,英国长篇小说销量大幅增长。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还有一些反乌托邦故事,比如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乔治 · 奥威尔的《1984》和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销售都有增长。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余斌:我觉得还是那里有更深厚的阅读传统。我们阅读的传统没那么深厚。在欧洲国家,经常在地铁上、火车里看到人在阅读,在国内基本看不到,我们都是抱着一个手机在看,我们开玩笑说,他们那边网络不行。我还看到个新闻,西班牙下了禁足令,没有必要的事情不可以外出,而这个 " 必要的事情 " 包括去买书。西班牙在西欧国家里面,应该是个文化传统不那么深厚的国家,但是他们那里的阅读行为要比我们这里普遍得多。我们老讲阅读的碎片化,这个问题还是要回溯,我们原来就缺少阅读的传统,导致我们这个碎片化的状态更典型。你说的这些热销的书,还是因为疫情无形中对阅读有一种引导吧。这些书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灾难文学。其实这个时候,如果有人特别迷汪曾祺的作品我也不奇怪,因为疫情的各种信息,让世界特别嘈杂纷乱,人们希望有个有序、宁静的状态。比如二战的时候,美国士兵中最流行的小说是《傲慢与偏见》,他们希望通过读书摆脱周围惨烈的状态。
中国当代作家与欧美平起平坐的机会多多了
现代快报读品:有人觉得我们翻译的外国文学、外国小说太多了,没有哪个国家像我们如此热衷翻译出版外国书。你怎么看?
余斌:多了少了,就是看需求啊。为什么出版社喜欢?就是一个单纯的市场行为。为什么翻译那么多?好卖啊。好多翻译的书比原创的好卖,比如科幻小说、侦探小说,外国作家整体水准更高,看的人更多。纯文学作品也是。还有就是,我们现当代文学的母本和参照系就是西方文学,写作者和读者都有这个需求。这个需求只要在这儿,那你就不必去改变它。
现代快报读品:你怎么看当代的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它们之间有差距吗?你觉得中国当代创作在世界能排在什么位置?
余斌:中国当代文学,我读得比较少,因为研究方向的原因,比较难花大块时间找来看,这种冲动也小,所以就不太好做这种比较。我总的一个印象是,80 年代以前中国作家的写作基本是被西方文学笼罩的,从某种意义上,我们的文学史是一个自说自话的文学史。撤掉了参照系的文学史,会给我们一个错觉,代表中国现代文学最高成就的,就和同时代欧美作家成就差不多。但是就像很多产品,欧标和自销是不一样的标准。我们有几个作家是很了不起的,但是总体水准是被外国文学笼罩的。但是到了现在,这个距离在拉近,中国当代作家的写作,与欧美平起平坐的机会要多多了。
现代快报读品:你会反复常读的书有哪些?
余斌:像《红楼梦》已经成为你的世界的一部分,有时候根本不需要从头到尾看,因为熟悉很容易就进入,根本不需要去做什么准备,这和去看但丁是两回事。卡夫卡的小说,就觉得这个人太有洞察力了,他的故事跟实际生活是面目全非的,但你就能够辨认出来。他写的东西可以还原到人性、还原到当代生活和周围人事当中去。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常常给他贴个现实主义的标签,但他其实对表面世界完全不关心,完全是向内地回到最深的地方去,所谓的 " 灵魂拷问 ",有的时候这种拷问是逼着你去感受,会发现离你很远的东西其实你身上也有。
余斌
南京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张爱玲传》《周作人》《当年文事》《提前怀旧》《东鳞西爪集》等。
阅读这个行为,它真正的意义首先就是阅读过程本身,其他一切都是附加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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