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张炜出版过四部古典诗学著作——《读诗经》《楚辞笔记》《陶渊明的遗产》《也说李白与杜甫》,皆因独辟蹊径、深思别悟,给读者带来了 " 惊艳 "。这次,他再将笔触伸向了传统中的 " 大经典 "、人见人爱的北宋大文豪苏东坡。
作为中华奇人,苏东坡从享受尊荣到跌落谷底,人生奇崛陡峭,千年热议不绝。张炜所著的 " 苏传 "《斑斓志》,会告诉我们什么新的内容、言说多少不同的思悟?
《斑斓志》
张炜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0 年 7 月
苏东坡以区区六十余年的生命历程,创立万卷诗章、三州功业,虽一生历尽坎坷,却百折不挠、乐观旷达,通常被视作儒释道互补的人物。张炜就此论道:" 苏东坡并不是那种轻易就范于成说的人,他既能坚执,同时又是一个博采广纳的人。他对三大学术流派由向往到终生不渝的信仰者,唯有儒家一途。"
众多评述苏东坡的文字中常有泛道德化的倾向,如那句 " 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更有死敌落难时诗人送去的殷殷关切,都被作为最宽容最仁慈的范例。而张炜认为:" 实际上苏东坡一生最主要的交往者和陪伴者,也还是达官贵人与文人,更多的还有一些趣人。他与平民的交往是被大大渲染过的,而且许多时候都是在人生的困境中才发生。所以这样的‘双陪’说、这样的至高境界,说到底苏东坡是难以抵达的,不过是有强烈的愿望而已。" 至于 " 眼中无坏人 ",实则因为人性之复杂,绝非一个 " 坏 " 字可以了结。
虽然偏爱这位偶像级的古典诗人,但张炜也非一味褒扬。" 苏东坡常常表现出一种‘强势’。这往往是不自觉的。道人所未道,察人所未察,总有敏捷的先手,这都给人一种强势感,客观上也必然招致嫉恨。恃才纵气,而不是恃才敛气,这似乎是他这一类大才子最显著的特征,实际上也是他们命运的死穴。记录中苏东坡辩论起来豪情万丈,可谓‘横扫千军如卷席’,痛快之余也对他人形成了压抑。" 张炜说。
《斑斓志》是张炜精研古典诗学的又一成果。在接受现代快报记者采访时,张炜表示,他们这代作家受翻译文学影响较深,中国古典可以说是一个弱项,这二三十年来,他有相当多的时间用在这些经典上。但即便对一些 " 大经 ",他也常常有所保留。他说:" 当代作家面对传统经典,需要拥有这个时代的认识力。"
△作家张炜 受访者供图
苏东坡身上保存了 " 真正的人 " 的全部元素
现代快报读品:写苏东坡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因为写过的人太多了。在对这个人物的解读上,您有超越前人的 " 野心 " 吗?苏东坡对您个人而言,最大的吸引力在哪里?
张炜:写作这种事不能有 " 野心 ",也不必过于考虑 " 超越 " 的问题。在好的作家那里,这只是一种独自的、个人的工作,需要长时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工作的主要意义不是对外,而是对内,是一次又一次的心灵回应,用这个来解决复杂而艰难的个人生存中的精神问题。这些文字结果,在客观上当然也有交流的作用,是发言的声音。可见,正是出发点和工作状态的不同,决定了文字的品质。苏东坡是一个显著的人文标本,在世间留下了更多的痕迹,比如他的多产,不绝的创造力,过人的兴趣和精力,这些一直吸引着我。
这个人从高位跌入低谷,人生曲折,有许多故事可讲,这也是令很多人着迷的原因。而我最看重的不是这些。我对他超强的生命力感到困惑。他不仅作品多,写作不倦,激情不竭,而且是一个极耐磨损的生命,一切都达到了超越想象的地步。
写苏东坡的文字固然不少,但要真正写出个人的见识和深度,哪怕写出一点,都是很难的。
现代快报读品:书名为何叫 " 斑斓志 "?苏东坡的人生经历、艺术创作甚至个人兴趣,的确很 " 斑斓 "。
张炜:《斑斓志》这个书名显然很直观。像苏东坡一样多姿多彩的人生并不多。古往今来的诗人文学家、思想家和仕人太多了,能像他一样丰富,始终保持了真性情的人却并非比比皆是。人一旦进入某种领域,在一个专业中沉浸日久,就会沾染上习气,比如官气和书生气之类。这是被改造的结果,是逐步模板化的过程。而苏东坡这个人根性深,很难被一般的知识和职业属性所移动和改变,从政资历再深、诗文名气再大,也仍然能够做一个朴实的人、活泼泼的人。这真是了不起。
他的职级很高,诗文充满奥妙,可是这一切从来未能阻止他的多趣和天真。他像孩子一般单纯,时而冲动。他身上始终保存了 " 真正的人 " 的全部元素,这些元素并没有在极坎坷或极荣耀的人生阶段丢失,也没有磨损和锈蚀。
现代快报读品:在您看来,后人对苏东坡是否存在一些误读?
张炜:一位历史人物一旦热闹起来,跟在后面的各种诠释就会多起来。但数量的增多,并不能保证认识上的深入和准确。众多的声音很快会形成一个平均值,然后得到广泛的认可,如此一来,更深入更独到的见识就会覆盖掉,大行其道的就是所谓的 " 共识 " 和 " 潮流 "。但是,这些经过折中的东西最高只会是中等水准,大多数情况下是中等之下的水准。这就是大众传播的特点和规律,很难有个例外。
许多人都知道苏东坡 " 有才 "" 有趣 "" 人人喜爱 "" 命运跌宕 " 等,似乎比小说家塑造的人物还有意思。关于他,一些非常 " 小说化 " 的言说流传得实在太广,这在很大程度上误导了读者。这一类文字读来过瘾,也很脆生,但就是与真实的苏东坡相去太远。比如他与政敌的关系,他的诗歌艺术,他的思想价值,长期以来都停留在一种通俗的诠释层面上。概念化、平均化、通俗化,这是面对诗与思的禁忌。
关于 " 苏学 ",我们不乏杰出的著作,但依旧需要更多的人直面文本和史实,有令人信服的再度开掘。
我们这代人,中国古典可以说是一个弱项
现代快报读品:苏东坡之所以成为后世谈论最多的古代文人,我想是因为他的一生、他的行为,在当代依然具有启发意义。在您看来,苏东坡最大的现代意义是什么?
张炜:人性从古到今,最基本的元素变化不大。苏东坡这一生面对的一些大问题,其实与现代人差不太多。他曾经是一个高官、一个文章大家,得意至极又失意至极,大富大贵过也低贱卑微过,许多方面都抵达了一个极处。纵观历史,这样全面而深刻地与客观世界相摩擦的人,这样具备标本意义的人,当然是不多的。所以现代人可以从他身上总结得更多,获取更多的感慨和经验,产生心灵的快感。
有人认为关于他的文字已经太多了,似乎不必添加。但我认为恰恰相反:文字多了更容易扯淡。因为关于他的材料很多,他自己留下的文字也足够多,随便把一些史料拾掇起来,说说老故事谈谈 " 新看法 ",是很容易的。也正因为如此,拂开纵横交织的文字的葛藤,走上一条坚实的道路才极有意义。洞悉、深入、求真,这从来都是需要的。
这里可以问一下:他的诗与白话文运动以来的自由诗的关系如何?他个人最重视的 " 三大著述 " 在其整体文字中有怎样的地位?他的文论及制诰等文字的思想价值如何?他的政论及施政实践与现代国家建设有多少契合点?他的诗歌艺术在历史评价中的真实地位怎样?他的诗文在写作学和诗学层面的研究怎样展开?他当时陷入的政治冲突中所表现出的理性精神是什么?怎样将其人生恩怨纠葛剔除人为的戏剧性因素?关于他的诗学研究及社会思想研究,有多少进入了现代价值观的范畴?诸如这些,都有待进一步探究。
这些部分虽然不能说全是一个个空白,但起码是一处处薄弱。可见关于苏东坡的好文字不是多了,而是需要更多。
现代快报读品:从《读诗经》《楚辞笔记》《陶渊明的遗产》《也说李白与杜甫》再到《斑斓志》,您的研究对象是中国古代诗歌史上最伟大的 " 正典诗人 ",几部作品连缀起来就是一部中国古代诗歌史。作为一位以 " 大河小说 " 名世的作家,为何对古典诗学倾注这么多的心力?
张炜:我们这一代人接受的教育,中国古典可以说是一个弱项。学习和接续本土古典是必须的,这个没有二话。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对外开放使我们得到了翻译文学的重要营养,这是值得庆幸的大事件。没有这一幕就没有当代文学的相对繁荣,没有我们的成长。但这一切并不意味着要疏远本土经典,相反,离开了对本土经典的接续,就一定长不大也走不远。这二三十年来,我有相当多的时间用在这些经典上。但这只是开始,对它们的研读将一直伴随我对世界文学的入迷。
作家回到传统并不一定是好事
现代快报读品:研究古典诗歌,对您的写作有反哺作用吗?您的作品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色彩非常鲜明,这跟您对古典诗学的浸淫有没有关系?
张炜:杰作对人的帮助是潜在的,默默无察的。也许时间很久之后回头再看,能够更清楚一点。不少评论者指出我创作的 " 理想主义 " 和 " 浪漫主义 ",这多少让人困惑,因为自己并不觉得是这样。如果说有 " 浪漫主义 ",就要说到与之相应的 " 现实主义 ",而我不认为文学写作有 " 现实主义 " 这回事。我认为凡是好的文学创作都必定是 " 浪漫 " 的。关于 " 现实主义 " 的定义,我总觉得与文学创作的实情不符。
我倾向于 " 古典主义 " 和 " 现代主义 " 的综合。虽然在说法上," 浪漫主义 " 属于 " 古典主义 " 的组成部分,但我一直认为自己从来不是那样的 " 浪漫主义 "。
现代快报读品:您本人写诗吗?写古体诗吗?
张炜:我最初是写诗的,四十多年来一直没有终止。我在写诗上花费的时间较多,可能仅次于在长篇小说上耗去的时间。我出版的几部诗集都不太满意,但对自己的期待却很高。我不写古体诗,认为那是一个可以终止的体裁。当然写写也无妨。现代人写古体诗,很容易写成打油诗。要避免这个倾向,其实并不是功力深浅的问题,而是因为现代主义进程中必然出现的形式制约。
现代快报读品:这些年有不少作家回溯到传统,对于这种现象您怎么看?您怎么看待我们的传统?当代作家可以从传统经典中汲取什么?
张炜:作家回到传统并不一定是件好事。传统中坏的东西和好的东西都有,不能简单地复古和崇古。以个人的、现代的价值观把握本土经典,一路充满深刻反省,只有这样的工作才有意义。我即便对一些 " 大经 " 也经常保留自己的看法,因为它们并不值得全部褒扬。鲁迅和胡适都是大智者,他们对中国传统中坏的东西厌恶至极,这其中必有大道理在。他们为什么那么偏激?真正的原因还是出于理性,当然有大道理在。
当代作家面对传统经典,需要拥有这个时代的认识力。我们的酱缸文化,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传统文学经典孕育出来的。比如《水浒传》《三国演义》之类,艺术上好的方面不需饶舌,但价值观方面的恶劣元素太多了。这两本书颂扬和肯定了太多的假英雄真恶棍,滥杀无辜,拉帮结派江湖义气阴谋机心,一应俱全。所以,作家要揭示古代经典中的一些恶劣和危险,是今天更重要的一种解读和诠释任务。
现代快报 +/ZAKER 南京记者 陈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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