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敦的《后来》记述了他几年间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以平淡细致的口吻将他们细细描摹出来，合成一幅白话散文画卷。

本书收录潘敦所作散文近四十篇，他将自己与各种文人的奇遇，与传统艺术物件的描述结合，用独特且细致的视角观察人世的种种，从他的文字里可以体会到文人间微妙的默契与灵光。

潘敦，上海人，复旦大学化学系毕业。散文作家、收藏家。潘敦在上海开设松荫里画廊，艺术家想在松荫里展出，必须出过至少 " 三本半 " 的书，潘敦认为，名家无论功名多高，归根到底首先是一个读书人，而至于写字作画，那是顺便的事。潘敦还是董迷，追摹董桥的散文笔法，恬淡有趣。他被称为一个会写文章的画廊老板。

[ 书摘 ] 旧梦影

我从来偏爱暖黄色的灯光，最好是灯珠用到半旧，迷蒙里带几番迷茫，虽勉力点不亮一室古旧的陈设，却妥帖晕暖几瓣古芬的心香，总叫我想起海雾半开处唤人近岸的灯塔，又或是少年时，忽抬头，在柳梢叶影里望见的月光。

初初学会在柳梢叶影里留意月光的年纪总是人生最忆，彼时我住杭州，那是曾繁华却失繁华，欲繁华且待繁华的城市。我念的中学旧名 " 蕙兰 "，前身是光绪年间美国人创办的教会学校，学校离西湖不远，骑脚踏车十几分钟就能看到湖光，望见山色。我每天搭公车上学，并没有脚踏车可用，只偶尔向中午不回家的同学借了，在天气好的午间一路踩向湖边。

那时涌金门以北庆春门以南，临湖的公园都用数字排序，从一到六，六公园我去得最勤，那里有外文书店，还有几间音像出版社的门市，都是小小的店面，散布在湖滨路的两边。十几岁的年纪里我还顾不上和原版外文书耳鬓厮磨，零花钱压岁钱换回的都是那一代香港歌星的专辑卡带，层层叠叠。张国荣买得最全，梅艳芳听得也多，一听好几年，竟连粤语也听到半熟。二十多年前要当明星远没今天来得容易，多少人唱得好却唱不红，好不容易唱红一两首，大都成了昙花，当真红了十几年的，最后也逃不过花落水流，似坠楼人。

从六公园能望见白堤，望见断桥，望见北岸山顶的保俶塔，只望不见南岸山上的雷峰塔，旧塔于 1924 年孙传芳大军进城那天突然倒了，新塔要等 2002 年才重建，建成了也不复旧观。张宗子《西湖梦寻》里说：" 湖上两浮屠，保俶如美人，雷峰如老衲。" 美人迟暮，毕竟是神女无恙；老衲换上一身金红袈裟，油头粉面竟然半点不像山脚净慈寺里出家的和尚。幸好，" 老衲 " 的旧影我在一辑老相册里见过，那是 1910 年杭州 " 二我轩 " 照相馆拍摄装订的《西湖风景》，相册里贴着三十几帧黑白西湖风景照，每一帧的衬纸上都附手写说明，能见到雷峰塔的那帧当然是 " 雷峰夕照 "，另一帧 " 白云庵 " 里也有塔影，附文说：

雷峰之西有屋数椽，廊轩精洁，面湖者曰 " 白云庵 "。清高宗尝临幸赐名 " 漪园 "，又题 " 香云法雨 " 之额，庵有月下老人祠。

如今大约也不是旧年光景了。

1915 年《西湖风景》相册送去巴拿马世界博览会拿了金奖，" 二我轩 " 从此出了大名，连孙中山先生到杭州都去 " 二我轩 " 留影。这辑相册几年前我在日本的小拍卖会上买到过一部，品相大好，衬纸全在，连原装刻字的红木匣也在，捧回家窗边灯下看了好几天，那些风景又陌生又亲切，真好似白头重见故人。其实相册里我最喜欢的一帧是 " 断桥残雪 "，影中桥上只见一人，桥下只横一舟，桥上人似与舟中子相语，山廓清寥，湖影微皱，那才是白娘子能遇见许仙的所在了。

两个月前董桥先生让我看了他未刊的新稿，文章里提到他也爱收集旧照片。上星期我去香港办事，顺道送了这册西湖影集上的 " 旧时月色楼 "。董先生没去过杭州，我同先生说若是从前没去过，如今不去也罢；若是从前去过，如今更不必去了。苏小小墓淹在西泠桥下的人潮里，远远瞥见，半点也勾不起六朝旧忆，金粉情愁，不如看看旧照片算了，一百多年前的湖光山影都能入梦，梦里亭树葱郁，寺宇空寂，" 老衲 " 安然。董先生看得喜欢，乘兴替我在一枚新印的萝轩变古笺上录了几行俞平伯的旧诗，诗里也提到雷峰塔：

隔湖丹翠望迢迢，六十年前梦影娇。临去秋波那一转，西关残塔已全消。

俞平伯在杭州住过几年，写过《雷峰塔考略》，考出雷峰塔旧称 " 西关砖塔 "，我六七年前在上海的小型拍卖会上见到他自题这首诗的一件小斗方，1984 年重游杭州时写的，诗真好，字也漂亮，我只嫌上款有些别扭，没买，之后屡屡念及，不免懊悔，请董先生录这首诗算是替我圆了旧梦。抄完诗先生又在空处补跋：

乙未隆冬，潘敦携西湖旧影数十帧访余旧时月色楼，嘱题平伯先生 30 年前湖光旧诗以记，影中雷峰塔历历无恙，惹人幽思。

梦影也好，幽思也罢，冬至前香港的天暗得很早，写完字旧时月色楼里已然上灯，灯光昏暖，像极了我年少时，忽抬头，在柳梢叶影里望见的月光。

《后来》

潘敦 著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 2021 年 3 月